在創傷裡完整,熊仔 v.s. 豹子膽:我能不能,寬恕自己的形象?

在創傷裡完整,熊仔 v.s. 豹子膽:我能不能,寬恕自己的形象?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2.07.2019

第十四屆 KKBOX 風雲榜的表演舞台上,熊仔黑衣帶妝,沈沈說出:「歡迎來到豹子膽的追思會。」同時舞台背景落下巨大 Disco 球與大張鈔票。這是一場喪禮,也是一場盛典。舞台上熊仔「表演」豹子膽的狂妄與狠勁,動作與表情都經過精密編排,此時,他看上去像個「真正」的饒舌歌手,不可一世,混怒怒怒。

「這人怎麼這麼討厭啊,我寫完歌,覺得很好笑。」幕後的導演,正是熊仔。

在虛擬世界裡,塑造一個真實角色

豹子膽,二十歲,身著 Superme,擅長靠北華語主流市場,在新公司簽下禁愛令讓女友心碎,嘴這嗆那,覺得全世界自己最 real,賺進了滿滿的鈔票,左擁假朋友右抱真妹子,在演藝巔峰意外身亡,但夢醒時分,才發現自己只是熊仔虛構出來的一個角色。

整個豹子膽計畫靈感起源 2015 年,2017 年熊仔找上漫畫家周建安,而後一邊產出專輯、一邊與韓森構思腳本。歷時四年養成,他事必躬親,既掌管 IG po 文上線時間、漫畫裡背景每個元素,又從零到一與 RGRY 製作《夢想成真》的編曲。同時,熊仔還得產出〈買榜〉這樣朗朗上口的歌,一路 feature 了麻吉弟弟、吳卓源、張三李四、彭佳慧,馬不停歇的熊仔說這是「賺錢養金曲」。

首張專輯《無限》他從大學時期的創作收歌、邊找 skit(插曲)邊完成專輯,無限企業集團的概念延續,從人格特化療程來到 VR 特化引擎,與其說熊仔關心「虛擬」,不如說他在意真實,尤其身處嘻哈世界:「嘻哈裡強調真實是獨特性,比別人敢講、比別人敢做,好像這就是真實,但⋯⋯這其實也是『塑造』一個角色。」

 

他說自己像是站在一個世俗的觀點,去看超脫的宇宙觀:「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的真實是一種執著,比如你看我今天來,襪子穿 NIKE、鞋子穿 PUMA,在嘻哈文化裡,這是一個 NO!禁忌。但是你換個角度想,為什麼是禁忌?因為你在意別人的眼光,你會覺得別人看到你這樣不嘻哈。」

早起的熊仔眼神有點渙散地回應。昨天通宵打電動,小宅男,也不太嘻哈。「好,如果我就是這樣,那又怎樣?」

豹子膽是他對嘻哈文化反諷的角色,如果嘻哈什麼都不在意,何必又強調全身要穿同個牌子?「或是為什麼你一定要妝髮?IG 一定要 po 自己的照片?甚至是為什麼要做音樂?我想讓人感覺到我的存在感嗎?我常會想這些事。」

那些「real」的行動背後,都出自在意他人眼光。於是,豹子膽也成了一個需要許多鎂光燈、用中二刷存在感的帳號。這部戲,像劇場打破第四面牆,觀眾的酸言酸語:回家吃奶、中二、廢物主流歌手,一群人瞎忙 diss 虛構角色,也成了創作中重要的一部份。

豹子膽跟著《夢想成真》的上線重跑連載,在這個 IG 帳號裡,他重生一次次,是為了赴死。連載前導影片,將專輯中每首歌的部分編曲取出重新拼貼,畫面裡豹子膽將薛西佛斯的顛倒畫作轉回正面,揭示翻轉夢如人生的鏡像。

夢——告別娑婆

「夢」是這張專輯的創作命題,在曲目編排中,〈大頭大頭〉結束後由〈失真〉揭露豹子膽從不得志、崛起到殞落的脆弱:「我想要豹子膽回歸原真,他什麼都沒了、失去所有東西後,自己在家用很爛的設備、做一個音樂,這首歌有那種 DEMO、髒髒的感覺。」

相比其他多達一百多軌的創作,只有六軌的〈失真〉在熊仔的純唱下顯得純粹。這首〈失真〉是熊仔在卡關多時後的砍掉重練,聯想到豹子膽懷疑夢境與現實的邊界,其實也經常出現在生活裡:「『失真』是一個症狀,一個精神疾病——Derealization ,你失去感知能力,你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可是其實這不是疾病,不用把它當成病。」

失去現實感,為許多成人多多少少感受過的症狀。〈失真〉是豹子膽解離前最真心的告解,而後在曲目中以呼應漫畫階段的「夢、想、成、真」四首歌渡豹子膽走向重生的奈河,道盡了醉生夢死後的甦醒的痛感,《楚門的世界》一般殘酷,人生上映中。

企劃裡「夢」的架構,來自熊仔經常跟媽媽彼此分享:「我媽退休後,常去研究很多靈修的東西,她會跟我分享,我覺得滿有意思的。」 2015 年熊仔經由媽媽介紹認識《告別娑婆》這本書,這本書可作為《奇蹟課程》的概念前導、透過對話打破既成的思想體系——現實、宇宙、夢境,都只是自己的投射。這個世界上有 77 億人口,可是,心靈只有一個。他試著看見小我本質,從對外在的追求轉為向內尋找,藉由書中「夢」的思想來放下:「比如說遇到重大挫敗,歌寫不出來,那就想說,那又怎樣?換個角度想,就是寫出來的話又怎樣?大家會聽到,聽到又怎樣?一百年後還有多少人會記得?所以,不重要。」

熊仔說剛開始讀《告別娑婆》其實非常恐懼:「有一天你醒來,別人跟你說,你之前的回憶都是五分鐘前的我把它建立起來的暫存檔,你不會害怕嗎?」原來存在如此弱小,現實與夢並非二元對立,身體與大腦,都只是心靈的投射。

「豹子膽是我曾經的恐懼,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不是很恐怖嗎?因為看了這本書,我會恐懼,現實會不會是假的?但其實,真實與虛假,也只是想像出來製造對立的東西。當我熟悉這個概念,接納這個思想,反而可以選擇更抽離地去看待。如果我的記憶現在要被抽掉,我已經可以接受了。」因為書裡的省思:人生是一場逐漸清醒的夢,走向生命的終點是走向回家的路;以心靈的角度來說,所有物質、成敗、是非,都是如夢的幻想⋯⋯,他也漸漸可以放下人性中的好鬥與優越感。

「豹子膽是我的創傷,也是療程;我創造的豹子膽,讓我完整。」——〈夢 Pain〉

思想的實踐落實在做這張專輯的過程,熊仔剛發布豹子膽帳號就招來許多酸民冷語:「以前我很習慣,有人攻擊我,我有理就要去回應,有點得理不饒人。因為這張是連載,我沒辦法劇透,也不能讓豹子膽去罵人,因為有劇情要跑,總不能以熊仔身份跳出來說你們都看不懂,這樣也太破壞使用者體驗了吧。」停下來、靜下來一會兒,他發現那些瞬間的情緒已經不重要了。

他套用《奇蹟課程》裡的邏輯:「仔細想一下,他們其實是在罵豹子膽,也有人在罵熊仔,但熊仔也只是一個角色,你也可以跳脫啊。甚至別人在罵熊信寬,我也只是一個,在這個世界塑造出來的角色。」

 

熊仔說這樣的跳脫,也改變他對創作的想法。以前的他,總是想做出經典:「就算是莎士比亞,跟最大的時間史比起來,又是那麼短暫。所以我現在,音樂做完最滿足,會有一波很大的喜悅,覺得自己沒有遺憾。」熊仔笑自己好像快出家了、但仍有迷戀,彷彿因為音樂,還在這裡。

疼痛的虛構

跳開熊信寬的人設,他或許更想追問,「我」是什麼。這種迷惑其實在創作中不無展現,編曲中常出現鎂光燈的聲音、與小孩笑聲,也像是他心中童真與成人的拉扯。熊仔說自己畏光,豹子膽身上也有這個設定。「鎂光燈就是象徵名氣,豹子膽才會需要戴眼罩。」拍攝時,熊仔常低著頭,不讓銳利的閃光燈落在自己的暗處。

在音樂裡快門聲也跟隨豹子膽的心境流轉:

「鎂光燈閃 驅逐如影隨行的倩影」——〈禁愛令〉

「而當我又被陌生眼神圍繞 鎂光燈聚焦」——〈夢中夢〉

「無數鎂光燈將僅存回憶過曝吞噬」——〈失真〉

眼罩是另一個夢境與現實轉場的鑰匙,在漫畫中暗示主角的身處位置。豹子膽連載漫畫充滿彩蛋、解謎燒腦趣味,好比現在〈夢中夢〉章節因應歌詞的「當畫面顛倒,顏色抽離,只剩線條」也用全黑白畫風區辨現實,有時發現 po 文時間跟圖片裡的時間一模一樣、漫畫裡的顏色是角色階段性告終的 pattern、每個電視螢幕裡都傳達重要訊息⋯⋯,他們把「豹子膽」當作一個真正的人在經營,拉小宇、熱狗進入漫畫框;豹子膽與女友分手後,帳號甚至把過去與女友相關的貼文都隱藏,因後來後悔才重新打開。

豹子膽漫畫裡的生活細節也被引渡進歌詞,例如:「像我漢堡麵包要白芝麻你給我黑芝麻」、「困在帕特南的桶內,柏拉圖的洞穴」、「生鏽的皇冠被我捏碎」等敘事情節。這種「逼近真實」的擬人感,讓人們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存在的饒舌偶像,或許這達到了熊仔真正想要的——真實或虛構,都是妄想。

在漫畫連載中「薛西佛斯」的設定,幾乎在每張圖中都可以看到那條徒勞的斜坡,一路向上,最終被巨石推倒墜落,成了豹子膽的命定。豹子膽畫下的桶中腦(brain in a vat,註)也明示生活的世界只是某個母體創造的幻影,如《倒帶人生》與《全面啟動》一樣在觀者的腦內輪迴的豹子膽,讓人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經驗,我是誰?我是真的嗎?又何謂真實?疼痛或是幻肢的哲學思辨,讓人依循熊仔丟出的訊息,在 beats 明快的饒舌裡遭當頭一棒。這個大規模創作,是一次迷人的沉浸式體驗,漫畫與專輯延伸出的二創、甚至是粉絲自立的豹研社,模糊虛實、弄假成真,一起看戲的人,也成為反諷的一部份。

註:桶中腦,知識論中的一個思想實驗,由哲學家希拉蕊・普特南在《理性、真理和歷史》(Reason, Truth, and History)一書中提出。實驗的基礎,是人所體驗到的一切最終都要在大腦中轉化為神經訊號。假設一個瘋子科學家、機器或其他任何意識將一個大腦從人體取出,放入一個裝有營養液的桶裡維持著它的生理活性,超級電腦通過神經末梢向大腦傳遞和原來一樣的各種神經電訊號,並對於大腦發出的訊號給予和平時一樣的訊號回饋,則大腦所體驗到的世界其實是電腦製造的一種虛擬實境。

做音樂,「真的」是快樂的

熊仔悉心扣緊漫畫與專輯間的咬合,專輯本身在編曲與詞的呼應都讓人想發揮柯南精神解鎖到底。熊仔談起編排細節:「像〈給愛麗絲〉最後 『real deal』,接到『Let's find some time to talk about a(real deal)』,然後這個 real deal 就到下一首歌〈禁愛令〉歌詞是『簽下禁愛令』,走紅毯接到『被簽進了新經紀公司,簽下了禁愛令一舉一動都被控制』,結尾是『終於輪到我走紅毯』,下一首〈假朋友真兄弟〉開始是『紅了後 我的朋友一夕之間變好多』,所以是這樣一直接下去。」

他不只在乎一首歌,更關注整張專輯的韻腳與 flow,經由拼貼後製成就精密的蒙太奇。拉入〈給愛麗絲〉與〈普通朋友〉的編曲重製、〈卡提諾〉登入音效與 google人聲、擬聲鎂光燈的 pshaa、pshaa、pshaa,玩耍聲音也體現了饒舌插花的精神。

這是一張以通俗外框包裹藝術自由的專輯。漫畫與專輯相互映照、滿滿的 inside joke 以外,〈...夢中夢中夢中夢...〉取材至十個人的三種聲音,拼湊出「饒舌諸神環繞」,除了在思辨上很有意思,技術上也值得關注:「這首和後面的『夢、想、成、真』花的時間是其他歌的五倍,都有一百多軌。」

這是屬於熊仔與 RGRY 的聲音實驗,把電腦合成人聲與真實人聲交錯,三十軌聲音彼此融合,講到混音,熊仔很興奮:「到最後又是一個金屬的 drop,我們在真鼓上疊了效果,通常比較不會有人這樣做,要嘛是用電腦做編一些效果,真鼓再疊效果就有一種『真實』被扭曲的感覺,滿帥的。」

「夢、想、成、真」以同個旋律套四種和弦與 BPM,把既成的歌曲拆解、在同個 key 裡放進不同元素,整張專輯的編曲與 RGRY 一起做的過程也像玩樂,兩個人在螢幕前有時擊掌、有時卡關,他直呼對方是百年難的一見的天才:「這是我首張製作人專輯,跟他一起做音樂,會讓我覺得⋯⋯做音樂真的是快樂的。」

寬恕夢出他們的自己

首張專輯就入圍金曲最佳國語專輯獎與最佳新人獎的熊仔,因為「那個胖子」聲名大噪的熊仔,從眾人的掌聲、慢慢追尋在自己創作的道路上。他想起第一張專輯,當時迫切地思考:「人們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什麼?我就想到,可能是⋯⋯這個高材生怎麼會玩饒舌?就是一個違和感。」因此首張專輯充滿許多二元對立與分裂的概念,〈十字路口〉詞寫窮人與富人,〈小雨〉寫熱戀和失戀。到了這一張《夢想成真》,時隔四年的時間,他卻逆向行走,捨棄二元的掙扎,尋找逃出我執的方法。

「第二張專輯,我不想再講台大畢業跟嘻哈衝突,算是有一點想跳脫,就做出跟前一個很不一樣的作品,確實,現在也沒什麼人在講學院派,連我自己都快忘記(高材生做饒舌)⋯⋯」

也許他發現,高材生,也只是在現世中的一個包裝。

「保持真實對我從來都不是負擔,活在虛偽之中的才是真正的夢魘。」——豹子膽

不少人看著越飛越高的熊仔批判他走入了主流,熊仔對於這樣市場的分野並不在意,問他是否會感受到跟隨名聲水漲船高、失去說真話的能力:「我的原則就是,我不要講假話。我寧願不說,也不要講假話。」對熊仔來說,生命近趨於自己的修行,其實他想說的真話,已經在專輯了——無論是一位饒舌歌手,還是一個聽眾,都能需要那一句的啟示:「你想起來了嗎?」

活著的許多痛苦、曾經在意的他人的傷害,其實都來自憎恨自己。熊仔說,懂得寬恕以後,他不再拿別人的功課懲罰自己。他認為寬恕別人很容易,人們總是對自己苛刻。當心念停留在他人的錯誤、累積自己身上的罪咎、內疚與恐懼,那就只能不斷在小我的體系疲乏受苦。曾經很在意社群每則留言的他,現在這樣看待:「我寬恕的是自己。有一個說法是,你想錯了。我們一直覺得別人有錯、有罪,需要寬恕,都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但我們最應該寬恕的人應該是自己,不要拿錯誤來折磨自己。」

「你認為這個宇宙令人嘆為觀止,這種想法不過是凸顯你的自覺渺小,其實,真正的你,連整個宇宙都容納不下。」——《告別娑婆》

意識到宇宙是巨大心靈的渺小投射,因此更能放下計算、按照本能與本心地走過世界,熊仔說的寬恕呼應《夢想成真》,在《告別娑婆》中,寬恕是:理解你是做夢之人,是你造出這些角色來為你演出這場戲;寬恕你投射出來的形象,同時寬恕夢出他們的自己。

他說著寬恕,但以身為豹子膽的全知者來說,難免覺得他是太殘酷的人,讓這場惡夢無止盡的輪迴下去,豹子膽有沒有可能逃出受苦的可能?「他要得到解脫,就是當沒有人去聽(音樂、豹子膽的故事)的時候。你不去觀察的時候,他就不存在。」

這個設定留有熊仔對世故的輕蔑,也像是他給自己刻下的記號:只要還有人在意的創作,就難以解脫。熊仔正在練習抽離,以抗衡那些注目他的眼光。

熊仔在豹子膽的創傷裡完成自己,因為常投入角色也有掙扎難受:「要做這種人,真的太累太辛苦了。」笑著看他,他卻對著我的笑問:「哈哈哈,你幹嘛用一個同情的眼神看我?」他等待著,寬恕自己更多。

在熊仔讓自己成為造物主的夢境裡,也有熊心軟肋,也有豹子膽。

 

 

#豹子膽 #熊仔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姿穎 Abby Lee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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