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母親的那條路,專訪江佩津《卸殼》:「我回來了」

離開母親的那條路,專訪江佩津《卸殼》:「我回來了」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7.03.2020

記者有屬於記者的手勢,比如說,喜歡拿著筆說話。

除喝水的時間,她始終沒有放下筆,儘管此時,她已經不是採訪者了。

江佩津的故事,得先從拿起筆開始講。

偷看妳的日記

「就是因為媽媽會偷看日記,我才要寫日記啊。」

在江佩津的童年記憶裡,母親一直在寫日記。「我還記得那時候很小,看我媽寫的日記本,字的狀態很雜亂,可以感覺到書寫者情感的強烈,很難去閱讀。」她從母親的日記翻譯生活狀態。母親身為長女,女人,別人的妻子,歷經失婚、負債的重挫與怨懟,她做過導遊、清潔工、賣場試吃人員、到火鍋店洗碗、在麵包店工作。江佩津的晚餐跟隨母親帶回家中的食物長大,鑰匙兒童有時在家煮食一鍋芋泥鍋,有時是有著樸素甜美滋味的蛋糕邊。

江佩津

她在日記裡同時看到母親最赤裸的一面,「我重新講『這件事』也是因為⋯⋯一定還是會被『這件事』影響。」

日記裡寫著母親要帶她去自殺,母親總在提醒她那個現場「是妳哭著要我留下來」,仿若油麻菜籽的生命需要一個殘忍的挽留,而那個見證者正好是江佩津。「我習慣去看我媽的日記,也因此那個不安全感一直存在,長越大也會想,我真的要一直去責怪這件事嗎?這本書一面想處理母親的不安全感給我帶來的創傷,一面是在檢討我自己。」在母親的生命裡,她到現在還將自己放在「加害者」的位置上。

小時候江佩津也擁有一本帶鎖頭的日記本,黑色髮夾一撬就開,明知母親會撬開來看,她依然在每次書寫後,鎖上鎖頭,讓母親敲擊、窺視、帶有距離地端凝她。寫下來了,是倔強如她能承認「我受傷」。

江佩津的童年裡,母親總不在身邊,家裡貼滿寫上食譜的便利貼、冰箱有哪些菜,靜默的愛以筆跡取代言語,落在日常實踐裡,她們就這樣給不常看見的彼此黏上便利貼。而問她真正喜愛書寫的原因卻是:「發現寫東西有錢拿的時候。」

「我就是超級熱愛賺錢啊。」江佩津確實對錢很有興趣,現在的她正在新加坡唸 MBA 管理學院,從壹週刊記者到 MBA,甚至不是唸媒體,她玩笑「唸傳播感覺看不到未來」,實則:「我想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我的背景讓我知道金融遊戲會怎樣影響人,為什麼會造成這些事?從有錢人的角度,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高中她開始「寫小說賺錢」。「我不是唸中文系的,會欠缺一個對閱讀的完整體系,也很難認定什麼是文學,畢竟我開始喜歡閱讀是在看《魔戒》這種奇幻文學,當然那時候蘇偉貞也是有讀到啦,欸不小心透露年紀⋯⋯」她喜歡小說,因為能逃離現場,在虛構想像新的人生。總有什麼吸引她去寫:「小說,可以修改曾經發生過的事、我想修補的關係,這是我寫小說最常做的事。」

日記或書寫,以生命作田野,修羅場當遊樂場。

江佩津

寫給父親:早安

但她的第一本書,竟是散文。江佩津做記者多年,她已習慣用旁觀者的角度看待自己,又或者,她自小比別人心更狠一點。

父親是個賭徒,母親作保欠下大筆債務,國小的她一一剪開每張家庭合照,分成了「父親」「母親與她」。然後收拾父親的包袱,請他離開。這一走,是誰也回不了家的路。

「賭徒的生活、離不了婚的女人,會很像鄉土劇一直重複上演,父母分開也是要花一段時間接受,當妳接受了,去做判斷是很容易的——我不想再看他影響這個家,因為他就是⋯⋯這樣講我爸壞話不太好,他像是寄生蟲寄生在家裡遊手好閒,作為他的女兒壓力很大,大人們會看著妳說:妳爸是一個很糟糕的存在,妳會不會也是一個這麽糟糕的人?我就會想證明,我不是這樣的人。」

「把自己穿進最好的衣服,不想流露出失敗的模樣,無論是在課業失敗、在生活失敗、在感情失敗,還是在人生的道路上確確實實地失敗著,都還是有著不願被發現的倔強。」——《卸殼》〈包裹之城〉

她用報導去接近父親,逼視自己受傷的地方。長期以來,江佩津關注的議題不外乎是身體的傷與心理的傷,剛進週刊時,她選擇做工傷與憂鬱症,而後她也做八仙事件傷者及家屬們的追蹤報導。在「卡債議題」邊處理自己家中的債務整合時,她一面是受訪者,一面是採訪者。

持續用報導走進生命空缺處。父親在她聲援死刑犯鄭性澤的日子傳來死亡消息,因為工安意外。

江佩津

「當時,我去把他的喪禮辦一辦,好像就這麼結束了,我會覺得還有什麼可以努力呢?只能藉由寫工傷報導,去接近我不在的那個現場,對我來說,有一種贖罪的感覺,本來沒辦法幫他做到的事,透過別的報導、別人的聲音講出來了。」

在台北,她報導勞動者、工傷,遠方她的父母也曾經驗這些。靠近時感覺窒息的人事,放遠看作議題,似乎就能走下去了。

有太多「不是台北長大的小孩」是這樣離家的:抱持父母的冀望到台北,努力唸書,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在離鄉好遠的地方,用論文與研究談著家鄉的衰敗與環境污染。

江佩津如此長大了,像是為了把貧窮拋在過去,努力穿上好學生的制服、透過知識向上流動、藉由採集這些散落的符號拼湊出自己斷捨過的「父親的模樣」。在寫父親逝世的〈站前大飯店〉末她向父親道了聲「早安」。繞了那麼遠的路,也不過想做這樣一件簡單的事。

江佩津透過採訪各種版本的故事看見父母親,比起集體現象的社會關懷,更想將「卡債族」「工傷受害者」標籤下各有姿態的生命力抓上舞台,在別人的故事裡側目自己,一筆一劃,寫下她對父母難言的「早安」。

採訪本身是自救。江佩津情緒低落時,一位採訪過的街友打電話安慰她。「我有種反過來被拯救的感覺,妳知道那個東西很不容易。在做報導的時候,我也會想,看著他們這麼努力,我好像⋯⋯根本沒必要那麼難過,寫這本書時,我不想說我很難過我很痛苦,會覺得這個痛苦相較之下好像沒有意義,我才會寫得像不關我的事⋯⋯」

「我知道,這已經是相對幸運的一個故事了。」

江佩津

寫給母親:新年快樂

「我喚她媽,但沒有回應,伸手觸碰時是已然僵硬冰冷的屍體,我忍不住顫抖起來。撥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喚我去摸母親的脈搏是否還在,我還記得我說:『已經硬掉了』。」——《卸殼》〈新年快樂〉

新年那一天,她罹癌的母親決定不再拖累,紙條留下「我還是很愛妳」,結束自己的生命。江佩津此後步上返家的復健之路。

她寫處理母親後事的這半年,像是電影快轉,那些片段讓人無法接近寫作者的情感,裡面有一種忍耐維持著界線,像提醒她忍耐就不會崩塌。「前面一個月,我是用很真空的狀態在處理事情,通報警察、聯絡葬儀社、處理遺物、處理房子⋯⋯,讓自己不要有太多感覺,才有辦法過下去。」

江佩津曾在〈我喜熊〉寫自己小時喜愛泰迪熊,童年母親經常買熊給她,使她從沒感覺被生活錯待過。直到有次她在商場看到母親扮演一隻大大的熊形玩偶,一群孩子圍繞在她身旁敲打著母親。

小時候的泰迪熊,也在她們的「房子」搬遷縮小至母親最後住著的旅社小套房後一一丟去,她在處理媽媽的後事時,正式告別兒時玩偶。母親的生活用品、衣物,大多捐贈。她們四散各地的家,最後只總結為 25 個箱子,收納在高雄的一處小倉庫。

其中有一箱,是媽媽的遺物。「那些東西很可能就這樣放著這輩子都不想處理了,不想去面對那個箱子,也可能是不想面對⋯⋯我媽是怎麼生活的。我看《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說看什麼東西有感覺就把它留下來,我想,她一定沒有整理過遺物吧?」江佩津想用時間換取心理的空間,但始終覺得沒辦法:「其他的東西,我目前就先放在那一邊,從一間房子到一個箱子,這一箱是我以後要面對的。」

「像我現在飛來飛去,如果哪天我只要帶一個東西走,可能只剩我媽的照片,那個是告訴我自己,我到哪裡都要帶著。」和母親一起去京都玩的照片,母親穿著和服:「我們本來就有洗照片的習慣,我煩惱說到底要哪一張照片呀好煩惱!好這張看起來比較瘦那就用這張!完全是女兒的私心 ^_^ 」

母親走的那一天,她是用 LINE 傳訊息給母親後才發現她不在了。LINE 上寫著:「新年快樂」。 而母親病時她們兩人的交換日記,母親最後的筆跡留在「電療、化療我真的很怕/有些痛不欲生/字太難寫了,見諒」。母親歉疚到最後,也像江佩津。

江佩津

落單的人們

和江佩津的訪談裡,幹話是護身符,講沒三句,她就提起無傷大雅的自嘲或玩笑。

除魅對傷痛的另眼看待,是她一直在做的事。這次書寫亦是:「很像是某種⋯⋯出櫃的感覺。」許多人問家事曝光的感受不奇怪嗎?「我覺得為什麼這些話題就只能躲在一個不見天日的角落?這些事情其實一點都不特別,這是很普遍的,我想讓大家知道有這些聲音在,某種程度也是想告訴大家,受到這些對待或是被命運捉弄的人,他們還是有發聲的可能。」

貧窮為何可恥?一個家族的殞落為何總是變成難言之隱?她探測的是時代下勞動者、負債者與鑰匙兒童的身影,金融風暴下離散的家庭,在舊時代裡咬牙活下來的女人,被男人牽拖的女人,女人一雙雙因為清潔劑而破損的手⋯⋯,她寫的,是我輩的母親們。

母親走後,她尋找自殺者遺族的書,發現書寫總是婉轉有距離、習慣遮掩死亡,「不過滿有趣的,當時我在台灣殯葬資訊網看到王志元的《葬禮》,我跟他說欸你的書有在上面欸。今年也有寶瓶大師兄出的《比句點更悲傷》,大家對死亡的儀式充滿恐懼而避談,但這些東西終究要經歷,沒有什麼特別的,台灣殯葬資訊網給大家一些指引很不錯(推)。」

江佩津在書中也點出她那一代人「北漂」與「離家」後對歸屬的迷惑,提出了由心至身的無所居。她關心「空間」,除了在書中寫高雄汰換與拆遷的景深,也寫過廢棄空屋、寄居的外婆家。

「拆除之後,車站便跟捷運一樣蟄伏在地上,有著巨大的站體。只是,等到高雄市區的火車真正地下化、臨時車站也終於拆除的時候,母親已經不在了。」——《卸殼》〈這一站下車〉

形而下的,她真正在意的是停留的地方。「每個月付那麼多錢就是在租房子⋯⋯什麼地方才是真的屬於妳?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會不會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的家?」

她看廢墟或是拆遷之地,理解了原來失去非常容易:「會對房子這麼感興趣,是因為妳要有一個地方可以好好安放自己,不論是在高雄或台北,後來都有一種妳找不到一個地方可以安放自己的感覺。」

江佩津

想疏遠自己時,她稱自己「妳」。問她怎麼處理這個問題:「哎~買不起房子。沒有啦。像我現在,很習慣一直移動的狀態,會不會我哪裡都不屬於?韓總說北漂,北漂的人可以感覺到家人把妳往外推的推力,希望妳不要留在高雄,因為它又老又窮,同學們也都離開,那個地方,好像不會有人等我回去⋯⋯」

江佩津在書中幾度寫下自己熟練打包的樣子,她也持有母親的優雅,即使離散,也不要像落荒而逃。

「她撿去烤秋刀魚的魚肝,說是吃了會苦。吃完把碗盤堆疊整齊。我突然有種跟和子一樣的感觸——母親大概是這時代最後一個貴族了吧。」——《卸殼》〈斜陽〉

回不了家的路上,在後記贈與自己〈自己的房間〉,因此所到之處,便能和自己說聲「我回來了」。

我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

無論是她考上大學,或是母親生病時,母親總是將她向外推,意圖遞送她到一個更好的地方。

等到母親生病,她們的關係從母女走向了兩個成人的對話,「我覺得很像分手。媽媽生病時,她不要我跟她住,病人有病人的自尊,妳只能接受這個狀態,接受她的意志。」

母親這種「我自己可以」的中二式帥氣,也根深在江佩津的基因裡。

「為了與母親一起,我融入成人的世界,佯裝自己已經長大。」——《卸殼》〈水人無水命〉

整本書寫實了江佩津的歉疚,彷彿透過自我責難通往原諒自己。江佩津有過與母親的斷裂,害怕母親借名帳戶的拖累、害怕過去曳住自己。她像是要成功地長大一樣,不接母親電話、在母親腦出血時沒能馬上回去。

「對於世界的看法不再一致,覺得自己足夠成熟、可以拋棄原生家庭了,有那樣的自信。自在母體之後分裂的不僅是細胞與核,更像是人生之路的分裂——不要再過那樣的人生。自小開始,就這樣告誡自己,離家,離開關係,離開命定的輪迴。」——《卸殼》〈包裹之城〉

也許是她想離開的,是那個因為生存被迫長大的小孩。書中寫小時候常與母親去卡拉 OK 酒吧,看母親與客人交際,看客人們追求貌美的母親。「我在那個過程中看到母親不只是母親,那是一個女人為了生活的樣子,如果是小孩的狀態,那是很受傷的,原來我媽不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所以在那個過程中我就⋯⋯把自己當成是一個小大人,去看母親為什麼做這樣的互動跟犧牲,試著去同理她。」

是母親的軟弱與悲傷迫使妳長大嗎?她回答:「我覺得,是因為看到她很勇敢,我才有能力這麼堅強,我會想自己是不是也有機會成為一個可以好好承擔這一切的人?」

江佩津

因此寫下了道歉信,回去那些她遺憾的不在場。佯裝自己長大了,佯裝自己可以好好活下去,戲做久了變真,這是江佩津在母親身上最後的繼承。母親生前總是提醒江佩津要拋棄繼承,最後她整理母親的財產,只剩報廢機車得來的三百,她也不取。沒有從母親身上繼承任何物質,卻有不少無形資產:「從生物學的角度⋯⋯每過七年妳就是一個新的人,七年前的自己就不是自己了(笑:沒有啦)。我後來覺得『習氣』的影響很大,日常習慣、跟誰相處、情緒⋯⋯」她後來也像母親一樣,蒐集超商的點數,勤奮地對發票。

最珍惜的還是:「謝謝她長得還不錯⋯⋯呵睡眠不足又在說垃圾話。」

「我想是那種雲淡風輕,我滿喜歡自嘲的,她也有這種個性,像她遇到辛苦難過的事都很努力克服,反而她生病時還去鼓勵別人,做清潔工時也很喜歡去關心別人,她很像一個喜劇主角,演化出一套面對痛苦的方式,那是一個很努力求生的姿態。」

最後一個包裹

好久以前,江佩津剛北上,母親養成寄送包裹的習慣,她也在一箱箱裝滿食物的包裹裡,期待有一天能夠返家。「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北漂的人回去是很需要動力的,很多人回去是因為跟家人關係緊密,或是有愛高雄的使命感,我也疑惑為什麼我沒有?」

母親寄給她的包裹,也讓她回到看著母親便利貼食譜、在家自炊自食的小時候。有次收到母親寄來的雞腿排跟豬腳,驚訝母親的手藝怎麼變得這麼好。回家後偶然發現母親在吃便當時,把雞腿跟豬腳收到一旁裝袋,吃著白米飯跟青菜。

而包裹裡,總有十幾片雞腿排。

母親為她吞食了十個素菜便當。江佩津說到這裡不改本色:「我後來想說,欸這個肉可以放這麼久喔?」

長輩用食物細熬著子女對他們的記憶,母親經常塞食物給她吃,一邊嫌棄她胖。她對母親也有一些又愛又恨的小事:「南部有虱目魚頭,以前媽媽都說她喜歡吃虱目魚頭不是因為好吃,而是因為它便宜,很創傷欸,她對一個小女孩講這個話!」

便宜的味道,卻在江佩津心裡尤其深刻,創立過粉絲專頁「佩妮吃透透」的她,始終覺得米其林比不上無法複製的媽媽味。

「我媽很愛煮,我就超討厭,她有寫很多食譜給我,也在『那個箱子』裡。」

母親給她寄了許多包裹,也留下了一份她難以承擔的箱子,如果可以投遞一箱寄送到母親身邊,她想放些什麼?本來以為可以溫馨一點結束,「放錢進去就好⋯⋯對不起我又再說玩笑話了。」

「我生活的照片吧,這是她想要看到的東西,她想要我過得很好的證明。」

江佩津

她過得還不錯,帶上一只行李箱,即將南下演講,與給外婆看看。過兩天又飛,離開台灣,「那個箱子」暫時借放在一處回頭看得到的地方。身上攜帶著母親的照片,看著那張照片時,總是幸福,也有點遺憾。

像母親的食譜便利貼,美味背後還有點殘膠。

「謝謝妳,我們今天採訪差不多就到這邊。」

江佩津回「謝謝,辛苦了」,卻還沒有放下筆。

 

《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

 

 

 

 

 

 

作者:江佩津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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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李姿穎 Abby Lee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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