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八〇|三十歲的張國榮談起「譚張之爭」,像個受傷很深的少年
「大家知道歌壇是怎麼來的嗎?歌壇歌壇,就是哥哥和譚詠麟啊。」
2016 年,譚詠麟受邀上浙江衛視的節目《誰是大歌神》,一陣粉絲相見歡後,主持人用這樣一句引言帶出譚詠麟當年歌壇最大的勁敵——張國榮。我受不了這哽 set 得老派生硬,一邊又覺得台上台下的安排有點趣味。當「哥哥」二字被說出口,台上站著「譚張爭霸」的當事人——譚詠麟,嘉賓席有曾志偉和他的兒子曾國祥。另外坐在一旁的,是因出演《新上海灘》與張國榮結緣的寧靜。
1980 年,周潤發、趙雅芝的《上海灘》經典程度不用多說;有趣的是,徐克在 1994 年監製電影《新上海灘》,找到和周潤發、趙雅芝形象幾乎完全不同的張國榮和寧靜飾演許文強和馮程程。儘管前有趙雅芝的溫婉詮釋,寧靜仍然演出自己的路,把富家小姐的嬌俏任性演得鮮活,很得張國榮的心。2002 年,張國榮的導演首部作《偷心》進入籌備期,他拉著寧靜在劇組裡,逢人就介紹:這是我的女主角,漂亮吧?
每次聽這個故事,我總不自覺揣摩他的語氣,猜想裡頭有推銷員式的幽默,也有自己即將投入導演身份的得意。但所有人都沒想到,2003 年愚人節過後,《偷心》從此失去面世的機會。後來寧靜每每談起這件事,都會哽咽到說不下去。
我眼中《誰是大歌神》嘉賓席的有趣,是曾見證香港八〇風華的譚詠麟和曾志偉,和差一點成為「張國榮女主角」的寧靜,是那樣的故作無意。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提起這個人會觸發怎樣的記憶,但在綜藝的場合中,遺憾和惋惜像隔了層泡泡紙,被阻隔在思緒之外;襯著廉價到幾近無情的罐頭音效,他們用很淡的語氣侃侃談起,彷彿不召喚太深,就不會傷心。
「風繼續吹/不忍遠離/心裡亦有淚不願流淚望著你/過去多少快樂記憶/何妨與你一起去追」—— 張國榮〈風繼續吹〉
譚詠麟唱起張國榮的〈風繼續吹〉,影片在網路上掀起一波緬懷風氣。但對走過整個香港八〇年代的歌迷來說,譚詠麟再唱這首歌,除了致敬,還有很多很多——
有誰共鳴
七〇年代中期,粵語流行歌興起,香港流行音樂總算真正找到自己的聲音。香港樂壇的群起在過渡到八〇年代時達到頂峰。女歌手前有徐小鳳、甄妮,後有陳慧嫻、梅艷芳;男歌星在羅文、許冠傑之後,有譚詠麟、陳百強和張國榮後浪推上,成為香港年輕人的新偶像。
百家爭鳴的情況下,榜單競賽也隨之增生。比照美國的《告示牌》(Billboard),香港樂壇一夕間推出大大小小的流行曲榜,例如:中文歌曲龍虎榜、十大勁歌金曲、叱咤樂壇流行榜⋯⋯,每個榜單分屬不同傳媒,評獎方式也大不相同,因此常有各榜上榜歌曲自成一格的現象,常間接造成歌迷之間的爭議。其中討論度最高的,又屬香港無線電視主辦的「十大勁歌金曲」。
一年一度的頒獎典禮,讓各路歌迷激戰的獎項往往是「最受歡迎男、女歌星獎」與象徵單曲最高榮譽的「金曲金獎」。兩個獎項路數不同:前者象徵年度香港樂壇的天王天后,後者除了考慮歌曲是否受到歡迎,也要求歌曲本身的質量,對歌手的實力和唱功更是要求。
八〇年代香港樂壇最具代表的男歌手之爭,莫過於當時炙手可熱的譚詠麟與張國榮,兩人在 1984 到 1987 年角逐著「最受歡迎男歌星獎」和「金曲金獎」,被傳媒封作「譚張爭霸」,在新聞的不斷炒作下,譚張粉絲更加敵視對方。這種事在粉絲圈子裡並不少見,舉個現代的例子,就有 K-pop 二代團知名的割據:Super Junior 和少女時代雖是前後輩關係,雙方粉絲卻常比較資源和人氣。
譚張作為香港粉絲鬥爭的先河,狀況在 1986 年白熱化。當年譚詠麟獲頒最受歡迎男歌星之後,頒獎人接著宣佈張國榮〈有誰共鳴〉得到金曲金獎,台下譚詠麟的歌迷發起離場行動,邊退邊衝著台上大喊「造馬」(香港俚語中稱比賽造假)。當張國榮領完獎上台表演時,台下噓聲大到幾乎蓋住他的歌聲,讓他在間奏時有點出神,直望觀眾席:「有些人拿到成就,需要的時間很短。有些人要拿到一點成就,需要比較長的時間。至少我現在得到的東西,是我自己好用心拿才拿到的。」
因為這一番話,典禮甫結束,譚張雙方粉絲就在場外發生了肢體衝突。數年後,張國榮才在黃霑、倪匡和蔡瀾主持的深夜節目《今夜不設防》中提起此事,連帶也揭露勁歌金曲頒獎典禮不成文的規定:每個歌手在典禮前一星期就會知道自己是否得獎;如果當天決定不出席,就算是鄧麗君也拿不到獎。那一年,譚詠麟因為人在澳洲沒有出席,卻還是拿到該年最受歡迎男歌手。
「我只拿了一個最佳歌曲〈有誰共鳴〉。那次還真的是『有誰共鳴』了⋯⋯一出場就被噓到像狗一樣,噓到我下台。當時拿著那支麥克風,我對自己說:一是我就忍了,唱完這首歌就下台;二是我要對著他們罵回去。我張國榮站出來就是表演的保證,我永遠在舞台上就是 Give my heart out。」—— 張國榮
他不解對方粉絲的惡意,也替自己被罵的粉絲抱不平。節目中張國榮手夾著菸,將這件事歸類在娛樂生涯中最遺憾的三件事之一。當時的他正值自信的三十歲,談吐間有傲氣,但一提起這段往事,又像個受傷很深的少年。
沉默是金
兩人的演藝路差了近十年,譚張爭霸前期,幾乎能說是張國榮在追著譚詠麟。
1970 年,當譚詠麟和陳百祥等人以 Loosers 樂團出道,張國榮還在英國讀中學。幾年後,就讀紡織系的張國榮因父親中風而輟學回港,在路邊賣過鞋,也賣過牛仔褲,直到玩團的朋友約他參加「麗的電視」舉辦的歌唱比賽,誰知朋友初賽就被淘汰,反倒是張國榮一路晉級,最後以一首 Don McLean 的〈American Pie〉得到香港區亞軍,被電視台經理黃錫照相中,命運般開始這傳奇的一生。
同一年,在 Loosers 解散後前往新加坡唸書的譚詠麟也回到香港,經紀人梁柏濤試圖重組樂團,加入鍾鎮濤和 Andrew Oh,改了一個更吉利的團名「Wynners」——溫拿五虎。直到五年後,Wynners 因音樂理念不合解散,譚詠麟正式單飛。巧合的是,1979 年譚張兩人同時推出個人首張粵語專輯,譚詠麟的《反鬥星》成績顯赫,反觀張國榮的《情人箭》卻無人關注,讓進貨的唱片行不得不降價拋售。
張國榮成績慘淡的首兩張專輯——全英文專輯《Day Dreamin'》和粵語專輯《情人箭》——卻是我最常回頭聽的兩張。當時的他尚未發展出辨識度高的中低音,也就是歌迷口中的「榮腔」,單從歌喉就能辨識他的年紀——是那樣清脆、高亢的青年嗓音。直到鄭國江告訴他:香港樂壇不需要第二個羅文。他練習壓低聲音去唱,於是有了《風繼續吹》以後的歌路轉變——柔中有鋼,力中有情。而我對這兩張專輯不厭其煩,彷彿見識到「一個巨星誕生以前」,總是心跳怦然。
雖為歌壇前後輩關係,張國榮的起跑點並不如譚詠麟順利。1980 年的譚詠麟已經在大會堂音樂廳舉辦個人演唱會,張國榮還在一些戲份不吃重的單元劇裡客串演出,偶爾在酒吧、open show 上露露臉。有次在沙田開唱,他穿著背心和牛仔褲就上場,唱到激動處沒想太多就把頭上的海軍帽往觀眾席一拋,誰知道唱著唱著帽子又被底下訕笑著丟回台上。那段時間裡,他的電話留言也被酸民塞爆,笑他還是算了吧,怎麼不回去多讀點書。
1984 年,〈風繼續吹〉雖然熱門,卻沒入選當年十大金曲。得知結果後,張國榮和設計師好友劉培基去海城夜總會捧羅文的場,看著台上熱唱的前輩,他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後來劉培基回憶起那天的細節,這麼說道:「羅文上台時,燈光轉暗,Leslie 的淚水悄然無聲地落下。」被噓聲環繞這一遭,讓他氣憤難平,甚至上昇成一種遺憾。當時的他,曾經難過自己的努力不被看到。
譚張之爭真正的落幕是在 1988 年。當時八卦週刊接連爆出譚詠麟和無線電視台暗中交易,是為「買獎風波」。譚詠麟在十大中文金曲典禮上,突然宣佈自己再也不參加任何音樂歌唱比賽的節目。
「這幾年,所有的獎品對我來說雖然重要,但可能對許多人、對那些新的人來說更加重要。我希望有更多的新人、更多的新歌,新的好事和新的衝擊帶來給香港樂壇。希望你們大家與我的心情一樣,在未來的日子裡,會了解我,也會諒解我。」—— 譚詠麟
而這件事,當時在現場的張國榮事前並不知情。雖然這個推測無法證實,但譚詠麟的退出或許對他造成不少壓力。有部份輿論認為譚詠麟的決定是因為張國榮的歌迷施壓;另一點則是,往後就算真憑實力拿到獎,人們難免會覺得:還不是因為沒有譚詠麟。也是那一年,張國榮以歌抒情,作了一首曲交給好友許冠傑填詞,兩人交情深厚,歌曲最終道出他的心聲:沉默是金。
「是非有公理/慎言莫冒犯別人/遇上冷風雨休太認真/自信滿心裡/休理會諷刺與質問/笑罵由人/灑脫地做人」—— 張國榮〈沉默是金〉
1989 年,張國榮宣佈退出歌壇,在紅館連開了三十三場告別演唱會。姿態瀟灑,卻不難看出他對舞台的眷戀。傳媒接連揣測他之所以在最當紅時引退,是受譚張爭霸所累。他也多次在舞台上聲明:離開歌壇是在完全沒壓力的狀態下做的決定,為的只是在最多掌聲的舞台向歌迷的愛意告別。
始終期待被看見、被肯定的他,這段聲明可不可信?當我看到這場演唱會的時候,已經無處求證了。我在幾年後的談話節目中再見張國榮,他一臉傲嬌地說引退後在溫哥華的生活太無聊,簡直像在養老,投入影壇後戲拍一拍,覺得有趣了,就順便復出歌壇,一點也不怕粉絲笑他出爾反爾。也好險這人的任性,我們才不至於錯失後來那永遠經典的《一切隨風》和《熱·情演唱會》。
「你們會不會很快就不再記得我了?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我只希望就是⋯⋯如果有朋友問起你們,八十年代香港歌星裡面都有誰,你們還願意提到我,對我來說就已經很夠了。」—— 張國榮
風繼續吹
譚張爭霸剛落幕,四大天王的出現再度將香港樂壇兵分四國。
譚張不再是傳媒追逐的焦點,偶爾受訪時被問到當年的來龍去脈,張國榮坦率地說自己和譚詠麟就是好朋友,「我覺得我和他不過是在歌唱方面像敵人一樣,可是私底下根本沒有什麼問題。那時候他的歌迷和我的歌迷是太兇了。」反正都是過來人,譚詠麟甚至找過張國榮一起充當四大天王的調解人,試圖舉辦只有六人的聚會「培養感情」,最後因四大天王行程難以配合才斷了這份念想。
面對香港傳媒長年來的惡意爆料、間接挑撥,他幾次提到自己對香港的愛幾乎要被傳媒給磨滅。日本出版社主理人志摩千歲在《張國榮的時光》一書中也提到,因為對港媒的不信任,張國榮甚至幾度想取消香港的寫真集簽售會。不禁要想,如果八〇年代的香港沒有嗜血的傳媒和狗仔文化,譚張兩人受到的傷害,會不會少一點?
但在一片灰暗之中,仍然有光明可以期待。或者該說,譚張走過的低谷有多險惡,映照出的香港樂壇黃金期就有多璀璨。1999 年,重返歌壇的張國榮與環球唱片簽約,譚詠麟所屬的寶麗金也被環球收購。譚詠麟隨後在精選輯中,與張國榮合唱〈幻影+霧之戀〉,音樂錄影帶中,只見兩人有時搞笑、談笑風生,那段互為勁敵的歲月彷彿只是過眼雲煙。
我也沒想到,下一次再看到譚張並列,會離香港抗爭現場那麼近。
2019 年 6 月 9 日,香港民間人權陣線發起和平遊行,成功號召一百萬香港市民上街遊行反對「送中條例」。之後幾天,遊行市民與香港警方衝突頻傳,示威者認為警察對和平遊行的干涉已是「濫用職權」,甚至「過度使用武力」。種種控訴最後匯合成香港人一年多來不斷喊出的口號: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事關政治情勢,中港演藝圈害怕被清算,再度列出整齊隊形:我支持香港警察,你們可以打我了。當時中國演員劉亦菲的轉發讓「杯葛木蘭」之亂延燒至今;香港演藝圈這邊,成龍、陳小春和王祖藍選邊站不意外,但同年 6 月底譚詠麟、鍾鎮濤和梁家輝等人出席「撐港警大遊行」,反對執法人員被「暴徒」毆打,主張「不是講政治,而是講正義」,真正讓關注香港民主活動的年輕人大失所望,還擊般喊出「收皮啦(住嘴)老人」、「香港演藝圈已死」⋯⋯。
那天一早,我的 Facebook、Instagram 幾個群組和限時動態不斷出現一張圖,上面標示幾個大字「還好年輕的時候,我喜歡張國榮,不是譚詠麟。」港台年輕人紛紛表態「喜歡對的偶像是很重要的事」,但我卻對這個結論感覺疏離,比起憤怒,更感覺傷心。1989 年,六四事件之前,香港演藝圈在梅艷芳號召下舉行《民主歌聲獻中華》募款活動,當時 39 歲的譚詠麟曾經也站在學生這一邊。
《誰是大歌神》節目最後,當譚詠麟答應演唱張國榮的〈風繼續吹〉,主持人語氣誇張如北韓主播:「從來沒有發生過——奇蹟和愛、還有溫暖就在這個舞台!」他隨著音樂緩緩唱起,結束時說了一句:送給 Leslie。下一幕曾志偉流淚的畫面被剪進,我有股氣憤無法言喻。
直到偶然見到某年勁歌金曲典禮上張國榮、譚詠麟和林子祥靠在一起大唱〈愛情陷阱〉的片段,掉下眼淚後終於釐清這份情緒——比起氣憤,更接近悲哀——既面向世界,也面向我自己⋯⋯誰能抗拒變化呢?我的悲哀為那些「變了」的人,也為那些「無法再變」的。
我仍堅持「喜歡對的偶像是件很重要的事」這句話本身是荒謬的。這份荒謬卻成為我所有悲傷的來源:今年 64 歲的張國榮會變成什麼樣子?會不會讓香港的年輕人失望?唯一的答案如此篤定:那個看見的機會,我們已經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