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選片｜因為可憐而可愛的異男們：《當男人戀愛時》

2014 年，黃晸玟拿著一張畫了卡通大眼妹的白紙到醫院，丟在韓惠軫眼前，說一次跟我見一小時，等這些格子被我塗滿了，妳欠錢的那份協議就宣告作廢。2021 年，邱澤身穿花襯衫、戴著土豪銀鍊，在路邊果汁店對許瑋甯挑眉放電，「一次一格，塗滿免還。啥款？」不一樣的是，他手上那張有協議意味的「集點卡」被塗得花花綠綠。這個小小的改動莫名地很打動我。

＊本文涉劇情發展

不標準的浪漫

電影中，主角阿成的職業背景設定有趣。打著「蔡媽媽互助會」名義的討債集團，最高指導原則是每天「要有錢回來」，阿成收債效率高卻作風怪異：總是收人五千，還回兩千。面對苦苦哀求的欠債人，到底還是心軟。這樣的他，因為對債主的女兒一見鐘情，開始想走回正途。

回頭對照，《當男人戀愛時》的敘事線和前面提到的《不標準情人》沒有太大落差。小混混愛上鄰家女孩的套路，七年前或許還能靠狗血之力催淚發電，放在今日早該入土為安。這也是為什麼試圖定義殷振豪首部劇情長片會有點困難。

觀影過程中心裡的天秤不曾停止晃蕩，沒有懸念的劇情走向讓人不期不待，但片中那些召喚共鳴的台式趣味又是那麼可愛，像集「可取代」與「無可取代」於一身的矛盾體：韓國傳統市場換成路邊切仔麵、紫菜包飯成了粉蒸肉、螺旋冰棒換成了台灣人一定吃過的果汁棒棒冰。還有嚼爛的甘蔗渣、保齡球、印尼泡麵、髮廊外的七彩轉燈⋯⋯，無一不在喚起最初走進殷振豪「浪子宇宙」的心動。

我就是無路用

我們為什麼喜歡看浪子的故事？茄子蛋 MV〈浪子回頭〉、〈浪流連〉到〈這款自作多情〉的精彩，是把那些在人前扮演眾人靠山的大哥內心攤開來，發現裡頭藏著掖著的竟然都是愛情裡的挫敗——幹架火拚沒在怕，就怕心愛的人不給我愛。

阿成一角人設上的成功，是邱澤的演繹加成。為了追到喜歡的人，他幹走姪女的彩虹筆——這個與他的日常距離太遠的物件。明明有那麼多著色的方法，卻偏要那麼「厚工」地一顆一顆換裝筆頭，努力那麼久，也只造出一張言不及義的「集點卡」，不敢太快承認自己已經愛上。這一逞強，只換到女主角浩婷當頭澆下的一杯柳橙汁。但他捏著彩虹筆塗塗畫畫的畫面，讓人心突然就變得很軟。

只是幾個轉場，電影拍出你我成長過程中都曾見識過的、台灣男性的可愛。儘管這份可愛總是那麼吃力，往往要繞更遠的路，才能把自己表達出來，結果還總是失敗。

可愛，也是可憐。這裡的「可憐」並非貶義，而更接近一種「拿你沒辦法」的無奈。片中的父輩代表蔡振南用「你這個不孝子」來包裹自己對兒子的關愛；藍葦華飾演的大哥，自責自己投資失敗讓妻子生活清寒，歉意憋得太深說不出口，教給弟弟阿成的把妹守則，是「對女人喔，不管怎樣先道歉就對了」。一代又一代的逞強，「有痛不願說」的臉孔，構成台灣某一群男性的集體形象。偶爾眉頭鬆開，亦流出一種「永遠無法表達自己」的悲傷。

情到濃時，阿成想離開自己的命運，從此不再討債，和愛人安穩開間奶茶店。鍾欣凌飾演蔡姊卻給了他預言般的一句忠告：「走正路，那是好命人的權利。」港台電影一向不乏「歹路不可行」的公式，例如前段時間上映的《天若有情》和《腿》。前者有劉德華為幫兄弟出一口氣，把穿婚紗的吳倩蓮一個人留下；後者有楊祐寧為讓老婆過好日子，卻從此欠債浪跡天涯。異男宇宙除了滿滿的腎上腺素，也都揭示了直線思考的多重報應。

或許我們都曾聽親戚遠遠談起某個父輩，說他人不壞，「只是人喔，你不幫自己，沒人幫得動你。」但要如何幫自己？若困境無法轉譯成普世的語言，命運終將無法改寫。所以阿成愛到深處的承諾是「跟著我不能過苦日子」；出獄後見到浩婷，遺憾衝腦卻又只能抱著她說「一分鐘就好，拜託啦」；分明欠了情，卻堅持用還錢的方式來彌補，帶著一罐瓦斯要和吃錢的人同歸於盡。

永遠中二的人生，說出「我就是這款無路用的人」，在那之後呢？更多的故事往往和著菸酒胡亂吞下去。

心裡的那個人

浪子回頭的故事讓人著迷，或許是你知道這個人有多笨、有多壞，可那種明知無法挽回，卻仍要逞強的姿態，讓人一邊恨著，心裡又有惋惜。

電影散場後，我想起相隔十年不見的舅舅。前段時間再見，因為肝不好，他的一張臉發著黑，手常常無意識顫抖，卻堅持穿皮衣叼根菸。不再像年輕一樣呼朋引伴，平時一個人獨居，有人關心他的身體狀況，他的語氣就憤恨起來：「如果不是我知道顧自己，你們早就看不到我了。」年近六十，他整個人呈現出來的，卻是像國中生般極度彆扭的姿態。

可我難忘他試圖對我表達關心時，點開自己的 Facebook 找出一個人蔘藥酒的影片，有長輩圖般的浮誇字體和抖音的罐頭音效，他指著手機裡語氣誇張的主播對我說：「妳喔，愛喝冰的，喝這個才會好，Facebook 上都有在賣。」你穿著皮衣呢，怎麼會相信這種廣告？這問句默默留在我心裡，像是一根針。

電影裡，阿成等在浩婷公司門口，送上滿滿一袋保健食品，細數著：這是給妳補元氣的、這是補記性的⋯⋯那時的浩婷剛失去父親，卻還是笑了出來。那個笑意竟成了我在電影裡最大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