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物的衰竭中讚揚生命:《沙丘》
沙塵飛揚,強光與霧茫,瑰異的音樂響起,收割機隱隱現形——觀看 Denis Villeneuve《沙丘》(Dune),我們很快就會注意到,與磅礴的寰宇奇觀對比,人類的存在僅僅是銀幕上的一個斑點,隨時會遭受從天而降的星艦輾壓。
讓人背脊發涼的是,這些霸佔天地的巨物,其實都包藏著蠢蠢欲動的人性。
*以下提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沙丘,創作者的荒土與寶藏
改編自 Franklin Herbert 的同名科幻史詩,《沙丘》的背景設定在人類能在太空穿梭的未來世界。一個封建星系帝國裡,各個行星由不同家族統治,但家族之間嫌隙極深,可以想像成《冰與火之歌》的權力鬥爭放大到宇宙規模。雖說是宇宙級,故事基本上集中發生在盛產稀貴資源「香料」的沙漠星球 Arrakis。
信奉著皇帝的 Atreides 和 Harkonnen 兩大家族為了香料,不惜刀光劍影,而 Arrakis 原住民 Fremen 也建構第三方勢力,家族間如魅影一般的姐妹會 Bene Gesserit 則觸發宗教與迷幻色彩。《沙丘》光是背景設計就驚人地完整,包括人類走向太空的歷史、宇宙的權力與經濟結構,在 Franklin Herbert 的筆下,有如一幅迢迢星系的〈清明上河圖〉,難以一言概之,但這也是《沙丘》使書迷為之瘋狂的原因。
原著小說的地位崇高,後續更啟發了《星際大戰》《駭客任務》《第五元素》《風之谷》等多部經典。不過這也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相較於被《沙丘》啟發的作品,大眾卻對《沙丘》本人感到陌生?
或許是因為,沒有人真正把這部作品帶入眾人的視野。
早在 Denis Villeneuve 之前,就有無數人挑戰把《沙丘》搬上大銀幕,屢屢嚐到敗果。第一直覺聯想到的,肯定是現象級導演 David Lynch 鄙棄為一生污點的最初版《沙丘魔堡》;另一個科幻迷該知道的冷知識是,倘若當初 Ridley Scott 沒有放棄籌備《沙丘》,《銀翼殺手》或許就不會誕生;如果你跟我一樣是邪典愛好者,想必記得 Alejandro Jodorowsky 也意圖以一貫的荒誕怪異重現這部作品,卻因沒有電影公司願意投資而失敗;對遊戲感有研究的人,不容錯過以《沙丘》為原型的電腦遊戲,系列第二作甚至被認為是即時戰略遊戲的先鋒⋯⋯然而,無論完成與否,眾多版本的《沙丘》都沒能再現 Franklin Herbert 的野心。
《沙丘》改編之難顯而易見,那就是如何在電影的時間限制、鏡頭框架下,把觀者帶進前所未見的世界觀,又能緊抓錯綜複雜的劇情與角色?David Lynch 跟 Alejandro Jodorowsky 對藝術的執迷,讓作品幾乎喪失了說故事的本心,就連近年以科幻改編著稱的導演 Denis Villeneuve 宣布要開拍時,我們內心多少還是怕怕的:既怕《沙丘》又被一個好導演毀掉,也怕一個好導演被《沙丘》給擊垮。這座科幻宇宙裡的沙漠,不只讓作品裡的角色深陷險境,在現實層面,也是各種各樣創作者躋身湧上、卻堆滿創作者屍身的一片荒土。
科幻版《獅子王》混搭《風中奇緣》
Denis Villeneuve 成功在這片荒土裡站穩了。
《沙丘》一開場,就是令人窒息的壓迫感,Hans Zimmer 肅殺但靈性的配樂,隨即億萬沙塵揚起,龐然器械出場,像是要侵吞宇宙般前進。此刻,Villeneuve 的點題精明,把視角交給女角 Chani(Zendaya 飾)對家鄉 Arrakis 的一段自述,架構出故事的骨骼。這也是 Villeneuve 提供觀眾的捷徑,有助於我們避開太繁複的歷史,迅速進入政治惡鬥、資源掠奪的劇情核心。
一般觀眾只需多花點心思便能體會故事的深邃,Villeneuve 把《沙丘》的輪廓打磨清晰,這並不妨礙 Villeneuve 將自己的美學注入作品裡。我們可以看見幾何形狀的母艦或機械,朦朧中隱隱運作,承襲《異星入境》裡威脅性十足的冷色調;而沙漠裡滾動的廢墟邊際,模糊的光影,有如《銀翼殺手2049》裡那片灰橘色天空。
Villeneuve 對《沙丘》的改編程度,不如把改編比喻成強暴的 Alejandro Jodorowsky 來得誇誕、侵略性強,我們依然能從畫面的細節中,品味 Villeneuve 的風格展演。
電影裡,足見「藝術創作」與「大眾經典」之間的權衡。不只是美學,敘事上,Villeneuve 聰明地為觀眾抓住了故事的兩大看點:王子復仇記、對異域的窺奇,前者帶我們跟上主角 Paul Atreides (Timothée Chalamet 飾)的步伐,從一個連要喝杯水都溫吞再三的王子,如何變成能精準刺擊對手要害的戰士;後者則充分展演了舞台 Arrakis 的危殆與美麗:這顆由沙蟲主宰的沙漠星球,視線所及荒蔓無垠,卻孵育出名為「香料」的美物。
當我們宏觀善惡
在設定中,香料,一種致幻劑,是讓宇航員完成超光速航行的關鍵要素。擁有香料,就等於掌握了整個宇宙的經濟和運輸命脈,可以說是牽引整個《沙丘》運作的 MacGuffin,也象徵著「貪婪」的母題。
Atreides 和 Harkonnen 兩大家族間的政治惡鬥,演現了人類對貪婪的依違。
Atreides 是主流認知中,屬於光明的一派,比如大家長 Leto Atreides(Oscar Isaac 飾)是電影中形象最正面的角色,當他被剝光衣物、身體呈十字倒臥在 Harkonnen 攻佔的堡壘深處時,那畫面致敬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死法神聖超俗。再說說我們的主角,Paul Atreides,他的惻隱之心反映在乍到 Arrakis 時,對當地文化的敬仰與學習,這也讓他在流亡之際很快就適應險惡的旱土生態;我們也可以見到他在導師 Duncan Idaho(Jason Momoa 飾)為他赴死時,師徒情感的波濤洶湧。
電影的善惡觀較為明確,但也有幾個角色帶出掙扎,像寶愛兒子而多次背離 Atreides 宗旨的 Lady Jessica(Rebecca Ferguson 飾),或是為了妻子不得不倒戈的 Dr. Wellington(張震 飾),他們的存在使作品脫離二元對立,走向更繁複的人性角力。
電影裡,Harkonnen 家族被形塑成十惡不赦的敵方(甚至將 Harkonnen 男爵打造成眼鏡蛇般的身形),但如果把視野放得宏觀些,Harkonnen 家族其實大幅度推動了文明的進程,Harkonnen 的貪婪一如現實,是人類求進化的趨力與必要之惡;相較之下,Atreides 家族一如《風之谷》裡的娜烏西卡,只把武力視作手腕,冀望共生與和諧。兩方皆是揣著自己的本性在搏鬥、掙扎——Arrakis 的荒蕪便完美提供了一個場域,讓觀者見證兩種理念的絞纏與抗衡。
但無論是你崇尚哪一種信念,相信看完《沙丘》都會明白:沙漠終將吞噬一切。
沙漠般的宇宙裡,人類憑什麼存在?
同屬人類定居宇宙的故事,動畫電影《瓦力》講述的是人類過份仰賴電腦而失去自我的警世寓言;《沙丘》殊途同歸,不像科幻作品常見的未來想像,我們在《沙丘》裡看不到任何一架電腦,卻能從人類自身的演進中,感受到時間的跨度。原著小說提到,人類曾經和「思想機器」發生大戰,最後人類決定全面廢止其使用,這個舉動看似無稽,後來卻成就人類開闢宇宙的濫觴。
很難想像,這是早在半世紀以前,Franklin Herbert 就預視的人類遠景。
《沙丘》佈置了許多人本主義的暗示:與其仰賴科技或 AI,不如朝內探尋人類潛在的可能性。在作品中取代電腦的是一種名為 Mentats 的職業,Mentats 能夠透過人腦和心智模擬計算機,代為演算龐大的數據;角色間進行戰鬥的,也不像《攻殼機動隊》那樣槍砲橫飛,反倒是刀刃、鉤爪等冷兵器的使用,搭配強健的體格,有著比大多科幻作品更厚實的人類氣息;姐妹會 Bene Gesserit 指明宗教信仰的建立,她們隱身各大家族,通過在暗中操盤家族之間的婚姻,企圖「製造」救世之子,此外,她們驅策人心的「魅音」和格鬥技,體現女性的柔美與強悍。
Fremen 這一民族的存在也是人本思想的好例子。他們研發的特殊裝備 Stillsuit,讓血肉之軀能在沙漠裡保持充足水份;有如舞蹈一般的行走方式,則是為了避免吸引 Sandworm 而生。這裡頭也不乏詩意的表述,比如,從未見過海洋的 Fremen,為什麼有著一雙雙湛藍如海的雙眼?如果說生命誕生於海洋,那麼把沙漠比喻成萬物的衰竭則再合適不過,生死彼此傾軋、也彼此連鎖。藍眼睛襯托出 Fremen 的強韌,或許也是 Franklin Herbert 藉由這個民族,訴說他心中的理想:即使宇宙是一片如沙漠的虛空,仍對生命抱持尊崇。
《沙丘》拋出了許多人本主義的思考,但又總是在角色即將做出一些「人定勝天」的舉動時,讓沙漠張開大嘴,萬物被沙蟲一口吞噬,隨即風一吹,沙漠恢復原來的平靜——這陣平靜多像是在嘲笑人類:你們再怎麼用力地破壞,都無法對沙漠造成一點傷害。
不少影評人打趣地說,如果 Denis Villeneuve《沙丘》早個二十年登上大銀幕,或許就能和《魔戒》《星際大戰》等作品並列當代的雋永之作。我倒覺得《沙丘》的出現時機非常迷人,想像一下,幾十年過後,我們向下一代詢問他們心中的大眾電影經典,他們會脫口而出的,或許正是 Denis Villeneuve《沙丘》,臉上的表情卻跟當年回答《駭客任務》的我們一模一樣。電影會繼續,旅程會繼續,就讓我們一起期待 Denis Villeneuve 會如何開墾這片《沙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