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為車子做一對耳環——忠於廢物的飾品設計,專訪融化馬鈴薯 mEltEd potato
她的第一個配件創作,也許從很小就開始了。高中時同學訂了博客來,一整箱寄來,她撿起剩下的泡泡紙:「我那時候沒有錢包,就想說用這個泡泡紙做一個錢包,對折了幾次,用美工刀劃線,再用繡線手縫,裡面放一些色紙,那個錢包我用了一年。」
那時開始,她就用許多筆記本記錄自己生命的不同階段。
聽說如果將一條蘋果皮完整地從頭到尾削完,就能夠實現一個願望,她蒐集同學們營養午餐附的蘋果,一顆顆嘗試,終於鍊成一條蘋果皮,貼在筆記本上,以透明膠帶封存願力;高三的畢業舞會,好朋友為了要穿上平口洋裝決定拔腋毛:「我就覺得,我好朋友第一次做這件事情,真的很值得紀念,我用一張衛生紙把她的腋毛滿滿地擺在衛生紙上,用膠帶貼好。她的腋毛永遠封存於這個瞬間。」
「融化馬鈴薯 mEltEd potato」的飾品設計師 Amamberber 擁有許多這樣的筆記本,她展示給我們看,筆記本黏貼上各色糖果紙、裝著菸蒂的夾鏈袋、融有熱溶膠的蛋糕盤,各種紀念排開,回憶從繽紛到黑白,「這是比較近期的,長大後就沒有這麼多色彩。」Amamberber 指著自己的筆記本說。
筆記本成為展演她創作觀的一部份,始於材質,忠於廢物,探索光與線條,對質地的玩心,也像她憑藉自己的本質,看看能夠走得多遠。
不對稱的愛心
Amamberber 在 2018 年創立了融化馬鈴薯,彼時才離開 ANGUS CHIANG 時裝品牌沒多久。融化馬鈴薯的飾品帶有情緒化、敢曝的秀台性格,比手掌還大的耳環、項鍊、髮飾,所有飾品都是 oversize 的,鍍上金屬色彩,沒有具體型態的融化狀表面,在眾多歐美日韓飾品中,Amamberber 的創作顯得刺目。
水原希子、9m88、魏如萱、CL、Doja Cat 戴上她的作品,台灣辣妹、乖乖好學生也戴上她的作品:「我不想侷限我的作品形象,定義是什麼樣的人會戴這樣的飾品。」因此她拍飾品幾乎不拍明顯人臉或特定形象,飾品出現在意外的位置如臀部、腳踝,穿戴飾品成了一種與器官巧妙的拼裝展示。
從在 ANGUS CHIANG 做秀上款飾品到自己販售商業性作品,Amamberber 持續學習如何把持展示與功能的意義:「現在大家對飾品的想像是很超越性的,有人會用垃圾加上鑽石,變成一個耳環,可能性很被打開。」Amamberber 曾看著一台汽車,就給汽車做了一雙耳環。「我就會想幫家裡這個椅子做飾品,櫃子我也會想做,電視跟沙發好像也可以。」她指著家裡的傢俱說。Amamberber 現居從小長大的家,自己改造一小間工作室,家裡留有父母喜愛的復古歐風裝潢與傢俱,她的創作琳瑯鑲嵌在空間裡,讓木質調的沉穩傢俱靈動起來。
事實上,她去到 ANGUS CHIANG 飾品部只是湊巧。當時實踐服裝設計畢業的 Amamberber 剛從 Jason Wu 實習回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都待在 Jason Wu 的版室:「我在那裡幫一個版師分版、裁胚布,覺得自己應該還算有自信,到了 ANGUS CHIANG 做的是打版助理,那一季是校草愛上花(Prom King and His Flowers),使用很多愛心元素,他們要我打一個愛心的版。」Amamberber 專注描繪著自己眼中的愛心,成品出來卻被退回。
「我不知道原來愛心是對稱的,從小到大,我畫的愛心一直都不是對稱的。他們就嚇到,想說⋯⋯怎麼會有人不知道愛心要對稱?那她可能版室沒辦法待了,也無法當設計助理,所以就讓我去做飾品。」
雖然實習生不會有薪水,但 Amamberber 頻頻為製造飾品感到驚奇,每天都玩得很開心:「他們給我一些元素,比如說:這一季用樹脂、橡皮擦、筆記本、尺這些東西,看看可以完成什麼樣子,我就覺得好好玩!」在有條件的限制下,同時能用自己的創作觀完成作品,無需精準、無需畫出對稱的愛心,「當妳做一件事忘記時間的時候,不能說是天職,但妳會知道那是妳該做的事。」
哭著走完的路
她在 ANGUS CHIANG 待了三季,直到被派到上海後期,感覺到自己做的飾品似乎沒有市場販售性,「像 Vivienne Westwood 賣的項鍊、耳環、皮夾也會有人買,那是需要一個很大的部門去開發,要找工廠、開模等等。我在 ANGUS CHIANG 做的飾品都是一個一個的,因為是為了秀所產製,也不太實戴,就會開始思考,我如何為公司帶來營收?我無法做到這件事。」挫敗感生成,又遇地緣磨合,她決定回台灣。「回來台灣也在想著,我是不是應該要去飾品公司,或是思考用什麼方法在飾品方面走下去。」
正好遇到同樣念實踐服設的妹妹要做畢展,Amamberber 幫妹妹設計飾品時想到了在 ANGUS CHIANG 認識做噴漆與鍍銀上色的師傅:「我就去找他,請他幫我做。」師傅做的是傳統烤漆,比如腳踏車、大型裝置等,有時看著 Amamberber 的作品也會歪頭說:「這賣得出去嗎?」她以學徒的身份待在工廠學習,每天花近兩小時車程跑到五股的山上,「我是那種無法停下來的人,我要找到一個目標一直往前,不然會很慌。」於是也學會了用環保電鍍漆噴製作品,創造屬於自己的光澤。
「因為教學師傅沒收我任何錢,所以我們之間有一種⋯⋯他如果需要我的時候我也會情義相挺,比如說大案子需要人幫忙噴漆完成之類的,是一種滿古老的學徒制感,還跟師傅一起蓋過工廠。」嬌小的 Amamberber 扛起各種重物,甚至蓋出一個工廠。第二間工廠位於蘆洲,環境險惡,潮濕又悶熱,有時會有蟑螂和老鼠作伴。
能夠提供 Amamberber 創作環境的工廠只有這裡,工廠位於 Uber 找不到的地方,如果錯過早上的那班公車,就得沿著河堤走去。「我在工廠第一次做好飾品給我媽看後,她就很嚴肅地跟我說:這個東西那麼醜怎麼會有人買?但同時,她有空就會接我去工廠,很害怕我在人煙稀少的環境不安全,一方面我也可以感受到她很想支持我,即便她不欣賞我做的東西。」
河堤附近沒有公車站牌,搭一般的大眾交通工具到不了工廠,「有一次工作結束,我一個人從蘆洲的河堤工廠走出來,因為真的很窮,沒辦法坐計程車,傍晚了,天色很暗,我沿著那個河堤,一路哭著走到最近的捷運站。」
對當時的 Amamberber 來說,工廠這條河堤路,與融化馬鈴薯,都是她唯一可以走的路。即便是 Uber 找不到的地方,她也用自己的雙腳涉足。
一種材質的淋漓盡致
融化馬鈴薯的所有產品都是鍍上的金屬質地,Amamberber 熱衷於勾勒出一個材質的多種面貌,大學一堂創作基礎課深深啟發她的創作觀,同學們各自想像力爆棚,用牙線也能做出雕塑作品:「有次我選了氣球,把氣球剪了好幾段,用它本身的色彩拼湊出一個面具、又像項鍊的東西,原來氣球這樣一個小的單位可以變化出這麼多東西,過程中會不斷去想氣球這個材質的可能性是什麼,我很享受這種感覺。」
課堂上介紹了十位設計師,她對 Walter Van Beirendonck 念念不忘:「他的衣服很童趣繽紛,幽默同時不失社會關懷。比如說,有一季他的衣服上有字樣『停止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糟』『不要當 copy cat』之類的。」仰望的設計師對反戰、拜物、愛滋、環境、族群等議題皆有關注,「設計能跟社會對話,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自我期許,現在的我辦不到。」其設計配色混雜而不亂,Amamberber 對光澤與色彩的掌握度也更為敏銳,Walter Van Beirendonck 的那種幽默感也成為一種態度,她拼湊的遊戲不只在飾品本身,也在於錯亂裝飾與功能的意義,做一只成倒水的茶壺耳環,一歪頭就漏水;把安全帶夾上滿滿的髮夾,繫上以後忽成一條漂亮的配件。
Amamberber 一直都喜愛色彩多變的創作,就連她追蹤的 Instagram 帳號也有以玩具材質做材料、絢麗的蛋糕奶油等創作。「我會很佩服把單一材質玩到淋漓盡致的人,就有點像我想做的事,喜歡看大家把材質做出什麼可能性,或是把兩種不搭的東西放在一起出現意外的效果。」
父母做的是從設計到產製的台灣女裝服裝公司,好像這麼理所當然地去唸了服裝設計系,心裡面卻一直對美術系念念不忘,「但因為我高中時唸普通高中,去考術科根本考不上。」小時候她就喜歡在自己身上亂披上家裡的碎布,對於剪裁的線條感到有趣。有個作品靈感也有父親的貢獻,一次 Amamberber 在家裡看到父親中國出差帶回來的副料:「他會帶一些很怪的東西回來,我看著那個羽毛,想說天啊我一輩子也不會用,忽然有一天心血來潮試試看⋯⋯喔,我很喜歡耶。」身形妖嬈的瓶器上插著粉色羽毛,蝴蝶與蟲蟲趴在瓶身,花瓶本身也是一座花園。
Amamberber 的作品密度高,形態上有經過高度扭曲與擠壓的痕跡,她使用烤漆、鍍等方法將單一材質呈現各種玩法,也不時加上其他材質如奶油、蝴蝶結、羽毛,讓系列作品各有各的脾氣。過去與創作者 eggtall 合作「土豆蛋高銀樓」快閃店玩了一陣子的奶油:「我喜歡奶油可以做很多形狀,看怎麼擠花,又會隨著人的體溫融化,有很多型態,一直在變化。」
垃圾的細節,很美
特愛隨時在變化的事物,就連飾品的擺拍,也常放在大自然環境中,讓流動的光線與作品互相對話,像是有機與有機的相遇,散發出恣意妄為。她在工廠遇過兩隻死老鼠,將飾品擺在其上,獻上路邊的大花咸豐草,那死忽然像一場唯美殉情。
隨意的、不經意的狀態使她心動,她過去也學習過金工與陶藝:「對我來說就比較難,模具固定在那,我的個性困難安於去做穩定的東西,媒材的使用很吃那個人的個性,比如說陶做起來也很慢,要慢慢捏慢慢疊,我就不是那麼有辦法。我做的東西程序很多,基底好了拿去工廠、烤漆、上底漆、鍍完上色上精油等等,回家繼續加工,看到基底鍍上銀,就會覺得好漂亮喔,像是看到一個素顏的人畫了妝,看得到整個過程。」魔法正在實現。
她從小就愛蒐集卡通貼紙與卡牌,將成長中的蒐集拆箱排開,也是一個魔法陣了。《小魔女DoReMi》《美少女戰士》《哈姆太郎》《遊戲王》⋯⋯,銀箔、仿 3D 雷射、砂點雷射等各種材質的貼紙,爆走兄弟的四驅車貼、悟空閃卡、耳環貼紙,就連一些零碎、有折痕的貼紙也保留,「這些不知道到哪一天會用到啊。」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大量蒐集貼紙,還會去奇摩拍賣買人家小時候的貼紙簿,貼紙的貼法、空隙的比例,那個東西很難得,看他如何把皮卡丘的貼紙跟哈姆太郎的貼紙貼在一起但又很搭,這很難耶!」
Amamberber 小時候就愛一個人去逛五金行:「那根本是我的天堂。」喜歡的還不是小北百貨,而是擺有橡膠水管的傳統五金行,「三角錐、螺絲釘、什麼材料都有,裡面的東西都在很初始的狀態,好像什麼都可能發生,我以前會去買一些鏈子什麼的,回去又再用氣泡紙做成斜背包。」
「這可能跟別人覺得我的小本本是垃圾有點像⋯⋯小時候阿嬤看我從垃圾桶裡撿塑膠袋起來貼貼紙玩也覺得很髒,但我就覺得⋯⋯像那蘋果的線條、刀的角度削出來的東西、腋毛的彎曲,這種東西有很多細節可以發現,很美啊!」
翻看 Amamberber 的回憶寶箱,有一張她手繪的七龍珠武道大會桌遊,細緻程度驚人,她大學開始愛《七龍珠》:「這算是我第一本少年漫,悟空給那時的我很多激勵,他就是很單純、實力又很堅強,才會只有他上得了觔斗雲啊。」就像相信著這個世界上,依然存在只有某人才能做到的事。沒有人說飾品一定得穿戴在何處,沒有人說哪一條路非走不可。
高中時,一個去逛五金行的放學傍晚,她買到了黃色警戒線,隔天上課包在自己與書桌周邊,宣示自己要唸書:「中二病發,但也覺得很酷。」有效果嗎?「好像有喔。」魔法是相信了才會發生, 如同那一條氧化泛黃的蘋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