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吧台,因為能放棄的事情越來越少了——陳玠安《問候薛西弗斯》

我坐吧台,因為能放棄的事情越來越少了——陳玠安《問候薛西弗斯》

作者陳玠安
日期12.10.2021

編按:道別青春三部曲,陳玠安的第四本散文集《問候薛西弗斯》從書名就自帶一種不斷記認日子的乏力感,但這並非老態,而是一趟公路旅行的必經。他以音樂和文學作品佈置線索,談生命中重要的他者,也談更深的自己。本文摘錄其中一篇〈漫談吧台〉,寫就孤獨一人是如何成為城市的一份子,在相約與相遇中,討論歸屬的可能。相信讀到後來也能發現,或許文章也是一座浪漫的吧台,不妨安心坐下,告訴那位熟悉的吧台手,「今天喝一樣。」

能坐吧台,我就坐吧台。

常遇見帶位者親切問「吧台可以,空桌子也都可以坐」。多數時候,我便直直往吧台去。說來奇怪,吧台往往是摩肩擦踵之處,且離吧台內的人員很近,以我自認頗嚴重的孤僻狀態,不至於對吧台有此等迷戀。

去日本大城市,常見餐廳或咖啡館隔成一方方僅容單人的位置,未必在吧台,也可能是類似卡座,又再分隔成單人份,在那樣的地方用餐或喝咖啡,我總覺得格外放鬆。越是那樣看似靠近,其實越各自專注,眼神無處旁飄,僅前方一面小玻璃或者牆面,這世界也可以有我單獨的方法,這樣的世界觀,無比吸引著我。在喧鬧的城市裡,追求一隅獨行,尤其自由。

寬敞不等同於舒適,同樣的,狹小也不見得彆扭。偕同他人是另一回事,否則,那像是一種驗證的過程,坐進一家店的吧台,是感知一家店最好的方式。雖生性孤僻,卻享受自我五感官張開的歸屬,近距離的,只有吧台椅的狀態。陌生的吧台,能被安靜詢問想喝些什麼,禮貌性做了該有的問答過程,而後便分別在一個長條桌面裡外,有各自獨處的可能。太好了。偶爾隔壁講話喧譁了一些,偶爾也能聽見有趣的話題,戴上耳機,倒也不是問題。

若是熟悉的店家,吧台更是重要之所在。與老闆用不需刻意的方式閒聊,即便面對面,也沒必要一路聊到底,彼此尊重、適時的在意,是我喜歡的人際模式。剛好有這麼一些店,全店皆為吧台設計,真是我此等吧台之人的福音。

另一說是,吧台空間「太窄」,這就看個人怎麼想了。你需要多大空間,才算得上「足夠」呢?應是因地制宜吧。出外帶一電腦,肯定不會想像著,外頭也要有家中理想工作桌一樣的大小吧。去有吧台的咖啡店,一排電腦工整序列,沒有人是來聊天的,也挺好。除了入座與離身可能無意間碰觸他人的小尷尬,應該沒問題吧。這種類似「K書中心」的吧台模式,確實讓我能夠專注。也就一個角落,好好做事吧,沒得分心。除非你對鄰座特別感興趣,或又時不時會被咖啡機的聲音給打斷,否則,這樣的工作環境所充滿的「白噪音」,比起在家獨自,或者佔據一整張桌面來得緊湊、簡潔許多。

若是飲酒,則更合適,或說總該會有練習一人吧台的光景。陌生也好、習慣也罷,去到哪裡,挪個最不麻煩的位置,側身遁入長桌,大致望一下吧台裡外,先選一些習慣的酒品樣式,不花俏,穩定的習慣,但求庸碌日常裡一份確定感。若缺乏這份安定,終究無法成為景中的一份子,無法融入景中的時刻越多,景外的城市隔層,還有一層一層的景色會被剝開,人心失依,分崩離析。

以「歸屬」形容之,或許還太輕易。你得找到自己的景與境,才有層層之間生存的本能與愉悅。城市不會吃了你,但你得有容身基地,得有哪裡可去,甚至得有心靈上的秘密基地。閉上眼,我的想像就是各個吧台。在城市裡恍神,腦中總有海市蜃樓,其中最同質、卻又各自展開的漂浮,漂浮之中,像是一個一個月台,搭上吧台列車,去到記憶或者將成記憶之處。像宮澤賢治的銀河,只是你已經長大。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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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是寫比較偏文學類的東西,後來想說實在太喜歡音樂了,避不掉會寫這個東西,寫寫看就覺得很爽。」痛快寫著的陳玠安就這樣一頭栽進了音樂書寫。

有一關鍵:不能總是帶著得失心。你永遠不能確定下站的時候,是在對的時空裡。即使是熟悉的吧台,也可能遇上失策,心情不能一波流被帶走,因為,能放棄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不是嗎?有時,吧台手帶著歉意的眼光,「今天的客人素質真是抱歉」,也要能體會。相對而言,若恰好搭到一站陌生姣好之處,不妨多幾次的觀察,這城市走味的奇想,不在少數。

能帶給自己歸屬的,往往不會是那些最「完美」或「理想」的吧台。不會是那些一期一會的吧台,對於浪漫的想像,不能只是一張手機裡經過修圖的照片,或者社群裡的動態,而是你能安心坐下,說出「今天喝一樣」的吧台。而吧台手之所以如此重要、令人尊敬,即只要有他們在,那個吧台便是好地方,無論風格,無論周遭。

我常覺得吧台手是世界上最具「權勢」的職業之一。每天有意無意,聽見多少隱密的故事,放了多少自己思考後選擇的音樂,綜觀四方,一條長桌是城市縮影,且尚能夠調度客人、確保飲品的品質,多維度時間感,多角度的觀察。有些店,後來加了人手,但見老客人進來,店長側身,在吧台內一聲吩咐,「這張單我做」。或者無意間「插隊」,把自己休息的時間差,換給熟客的等待,那一杯咖啡在滿單之時,是無可比擬的互信架構。

有些人總問我:「有什麼新的店家值得一去嗎?」隨著年紀,我漸漸失去冒險精神,如果說是「時間月台」上的等待狀態,我寧願把失誤的機率降到最低,因為再也喝不下太多為了嚐鮮而嚐鮮的飲品了,咖啡如此,酒亦然。我得看見、問到能夠確保自身時空品質的吧台手,繞來繞去,最後也就幾家店跑。雖深知自己損失了什麼,但也明白,吧台的存在,始終最重人味。

也就是如此吧。能在熟悉喜愛的吧台,相約/相遇自己也珍視的人事物,城市的溫度頓時能像酒精,隱隱發熱,把放鬆的情緒給擴散開來。或者一杯值得專注的本格派咖啡,適合打開一天的感官。對我來說,在身旁側身聊天的情境,比起各自盤據桌子一方,對著面,更有人味呢。

我格外珍惜與「可以在吧台聊天的朋友」與情境,有時各自望向前喝各自的酒,想到一個事情想講,自然而然地轉個頭,不失禮。

說到底都是習慣,我始終能理解不喜吧台的心情,但也就是如此,越是能理解,我越執著於這份習慣。好似進來、離開,都能不張揚,側身,彎個腰,提起行包,付了自己也清楚的錢,遇見雖不想告別,但下次一定會再見的人。

銀河列車上,已經長大也沒有關係,有些時空,讓一群人一起前進,只屬於彼此,一句問好,一次喝到剛好的微妙之情,吧台應當是最低調的所在,遁入城市的密碼。那使你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機緣,不忘記仍能到達的、可行的溫暖。

 

【陳玠安】
1984 年生,曾任音樂雜誌主編,金曲獎、金音獎評審。至今出版四本文集,為「樂現代」書系主理人。

 

《問候薛西弗斯》

 

綠藝

作者|陳玠安
出版者|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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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陳玠安
設計吳浩瑋
責任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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