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糖與不發糖之間,多藍《麥特與麥斯》的反套路魔法
要說《麥特與麥斯》是多藍版本的《偶然與想像》似乎未嘗不可: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竹馬竹馬麥特(加百列德梅達菲塔斯 飾)與麥斯(札維耶多藍 飾)和朋友前往度假小屋,朋友念電影系的妹妹卻以被原先的演員放鴿子為由,死纏爛打要求二人出演她的短片作業。
但妹妹狡猾不說的是,劇本中還有個重要的吻戲橋段,於是兩位好友迫於諾言,在攝影機前相對而坐,輕輕一吻——
偶然得像是刻意安排一樣,這是多藍為《麥特與麥斯》設下的反套路魔法。
*以下提及作品劇情,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這是/不是同志愛情故事
在性別意識逐漸開放的年代,許多同志題材的作品往往更願意標榜「這不是一部同志劇,而是一部愛情劇」,目的在於消弭大眾對於性少數「不一樣」的排斥或窺奇眼光,一如那齣經典同志影集的標題,「同志亦凡人」。
但多年來同志題材的創作早已衍伸出固定的產業模式和粉絲商法,尤其當觀眾換上腐濾鏡看待男同志愛情創作時,萬事皆可萌,腐眼看人基,即使非 BL 向的作品如《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春光之境》,只要能從情節中循線找到一絲情愛線索,照樣收獲大批腐男女粉絲。當同志愛情被套上特定的觀看方式,作品與觀眾之間的關係,與任何一部異性戀作品都大不相同。
「這部電影不是關於同志,而是生活;對我而言,這也不是同志愛情故事,就是愛情。」——札維耶多藍
多藍為電影下了同樣的註解,而實際走入電影,也處處可見他刻意擺放的各種反套路趣味,以此打破人們觀看同志電影時慣常換上的目光。
首先,多藍在這部同志電影裡,置入了這麼一段同志短片的拍攝現場。
在實際看見短片之前,觀眾先聽見導演得意洋洋地發表自己的創作高見:不講究風格,印象派和表現主義隨意混搭(麥斯問號:這兩者是可以共存的嗎?);顏色必須對比角色必須分明,因為自古紅藍出 CP;表面上說無關性別,但接吻鏡頭指名男男共演(麥特問號:啊我們就都男人?);質疑的都是思想刻板的老人,年輕人才不會隨意貼標籤。
正當觀眾被一連串的荒謬設計廢到笑時,才意識到這正是多藍對於部份同志題材創作者與觀看者的小小戲謔:劇情不必細心經營、角色無須深邃挖掘,整部作品的主旨被暴力地濃縮成一句「兩個男人突然接吻,這才是重點!」
結論來得猝不及防,卻也簡單明瞭:給我發糖,給我愛——原來,這是一個 CP 粉的導演現場。
但當「重點」正要發生時,多藍卻刻意以反高潮的手法輕輕帶過,沙發前端的攝影機遮擋住觀眾窺望親吻的視線,在情感被推至最高點時,畫面突暗,曖昧戛然而止。
看不見的親吻,是多藍對觀眾設下的第一道挑戰。
在真正的親吻之前
在親吻鏡頭之後,電影並未延續先前的粉紅泡泡,反而將鏡頭跳轉至麥斯前往澳洲前的十二天,各自深入麥特與麥斯的個人生活。在這些生活碎片中,觀眾看見麥斯與酗酒母親的衝突、哥哥的缺席和出走澳洲的逃離意圖,卻沒看見麥斯對麥特的眷戀;觀眾也看見麥特一絲不苟的律師生活、與女友的親密相處和異男同事的試探,卻沒看見麥特對麥斯的不捨。
在這超過半小時的雙線敘事中,麥特與麥斯幾乎毫無交集,簡直在挑戰一心期待同志愛戀的觀眾耐心——假設電影有幸在 PTT 開實況文,推文大概會是一片「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看這個?」
若比照其他同志愛情創作,主角第一次親吻後的走向不外乎是更多的試探和隨之而來的曖昧,最終在一場關鍵衝突之後,走向喜劇或悲劇結尾。但多藍顯然刻意避免如此公式化的發展,在訪談中他明確提到:「我認為同志電影的陳腔濫調(cliché)是一種很常見的情形,我們已經看過成千上百次,並且拒絕創新。我確實是有意要避開這一點,成功與否就端看觀眾們的想法了。」
正由於多藍對於傳統敘事方式的挑戰,那些藏於鏡頭和生活背後,並未宣之於口的迷惘和動搖,讓之後的情感爆發更為深邃。
電影經過一小時後,麥特與麥斯終於再次同框,兩人共同前往麥特母親家,為麥斯舉辦餞別宴。親吻後首度重逢,二人之間橫生距離,一舉一動都擺弄著不合時宜的尷尬,直到續攤派對的遊戲中,心煩意亂的麥特藉口麥斯遊戲犯規,混亂的感情化為拳頭砸下。
場景跳轉,冷靜過後的麥特隨著麥斯走入儲藏室,塑膠布幕的朦朧隱密裡,接續的不是暴力打鬥,而是期待已久的纏綿激情。
談起這次「真正」的親吻,多藍是這麼解釋的:「在觀眾因為他們『虛構』的親吻而感到悵然若失時,他們會更加憧憬一個真實的吻。這之中的意義就在於,當我們剪去第一個吻時,我想觀眾就應該知道在下一個吻出現之前,電影是不會結束的。」
當觀眾已經換上特定的觀看濾鏡,卻在電影中不斷被挑戰,失落於愛情的搜索,反而更能將眼光聚焦在角色的生活,品味出日常累積的生命厚度。
準備好的特寫
另一處電影的趣味,則是多藍對自己電影生命回顧的後設眼光。
「你準備好要拍特寫了嗎?」
「是的,我準備好了」
這段台詞直接借用自比利懷德的經典名作《日落大道》,劇中默片時代的過氣女星面對鏡頭,以一生懸命的姿態宣示:「我已經準備好要拍特寫了。」而在《麥特與麥斯》中,多藍以麥特的口問著自己,一問一答之間,似是導演以此回應這些年來,電影界對他的質疑。
2009 年以《聽媽媽的話》導演出道,在坎城影展一鳴驚人,彼時的多藍才滿二十歲不久,頭上頂戴的不僅是坎城桂冠,更是電影界前仆後繼送上的天才光環。而後《親愛媽咪》在坎城拿下評審團獎,「金童」鋒芒一時無雙。
《親愛媽咪》過後,多藍並未登上下一個高峰,迎來的卻是更重的摔跌。《不過就是世界末日》在坎城首映時噓聲四起,在當屆影展場刊分數中名列倒數第二,評審團卻逆風送上一座評審團大獎,有人因而戲稱多藍是「坎城影展親兒子」。寵兒在還沒學會應對噓聲之前就先成了箭靶,創作者的敏感被帶刺的評論扎痛,多藍憤而揚言不再參加坎城影展。兩年後《約翰多諾萬的生與死》,多藍果然放棄一路栽培的坎城,轉而投奔多倫多影展。然而陣地移轉,卻也無法挽救電影再次遭遇負評的命運。
歷經連續兩部電影的低潮,《麥特與麥斯》帶著多藍重回坎城,也成了他直視批評、重新振作的關鍵。電影中依舊擁抱他最擅長的母子衝突、青春躁動與同志情感,風格不改,卻已能放下自溺與自傲。他用這麼一句自問,破解影評曾對他「特寫鏡頭過度」的批評,同時為自己的歸來下了最恰到好處的註解。
而在片中,面對好友妹妹的拍片邀約,相比起麥特的不甘不願,麥斯反而一口答應。熟知多藍的觀眾在聽到麥斯說出「我不介意演出你電影的角色」時,想必對其中的後設趣味會心一笑:童星出身的他在學會導演之前,就先學會了演戲,轉換跑道當起導演後,更一連四部電影皆是自己擔綱演出,這回在《麥特與麥斯》中擔綱主演,也是他繼《湯姆在農莊》後,睽違六年再一次自導自演。儘管在此之前,多藍在《親愛媽咪》後轉而與專業演員合作已久,但他仍舊以演員身份出現在《憂傷大象之歌》、《牠:第二章》等電影中。
從未遠離表演,所以隨時準備好上場。
彈給自己聽
直面批評,也不免發發牢騷。電影中的一幕或可視作多藍自我抒發的大吐苦水:好友在家彈琴,一班婆媽長輩則在背後品評琴藝,褒中寓貶,貶中似又帶褒,言談笑鬧之間無意戳痛表演者的敏感神經。而就在新的來賓抵達後,婆媽隨即離去,獨留表演者一人對空彈奏,惹得他怒砸琴鍵大吼:「我現在到底是在彈給誰聽!」
彈給誰聽,是所有創作者都曾面臨的困境。被批評限於自溺,多藍卻為自己辯護:「對大多數人來說,我或許有點自戀,喜歡在電影中講我自己的故事。但實際上,這幾年來我一直想做的事,是用我自己的生命、我的記憶和我的感受,在其他角色中與世界分享。」
「我花了十年的時間,試圖透過別人的批評找到自己,而我現在覺得沒有必要了。」
他說創作忠於自我,並非太過愛自己,而是因為太愛人了,所以沒有辦法拍一部自己缺席其中的電影。
從自己出發,是他得以和世界溝通的方式。
如同多藍提點的,《麥特與麥斯》終究是一部關於生活、關於成長的電影,他切劃出一道年近三十、青春尾段的人生切面,在大面積的日常之中,包藏對愛情的懷疑與激情。而我們看著電影,靠近的不只是麥特與麥斯的愛情,或是多藍的生命曾經——這首後青春的歌,是彈給自己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