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怪人誕生兩百年後,被她寫成性愛娃娃⸺《科學愛人》

科學怪人誕生兩百年後,被她寫成性愛娃娃⸺《科學愛人》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3.01.2022

厄夜,風雨交加,一記閃電落下,著魔科學家 Frankenstein 成功喚醒怪物。怪物的身體由停屍房、墓園裡不同的人體器官所拼湊而成,灰色的老臉有著縫線與燒痕,脖子上的鋼釘正不斷提醒接近祂的人:我不是人類。我不是。

1818 年,瑪麗雪萊藉由《科學怪人》針砭世人的道德善惡,她寫:「一個人走向邪惡不是因為嚮往邪惡,而是錯把邪惡當成他所追逐的幸福!」個性如白紙般單純的怪物,因為相貌極醜、身上的非人特徵,被群眾仇視,最後走火入魔。

兩百年後,科學怪人的悲鳴,卻在 Jeanette Winterson 筆下被翻轉。她寫作《科學愛人》一書,從標題就很吸睛,Frankenstein 變成 Frankissstein,當初其貌不揚的怪物,也化身一具又一具熱騰騰、剛出廠房的性愛娃娃。

《科學愛人》描述一段鮮血與愛液橫流的科幻故事。年輕的跨性別醫生芮雪萊,意外愛上邪魅的 AI 科學家維多斯坦,展開一段關於性別、身體、科學倫理、生死的討論,沒有線性的劇情,讀者可以藉由第一人稱敘事,走入以詩歌與人工智慧共存的沉浸式歷險。

科幻與詩意

雖說科幻,本書並未讓讀者感受到複雜科學體系的冷硬,Jeanette Winterson 譏誚的紡織方式,質地柔緩,是給純文學讀者的科幻作品,經常佈置一些動人的詩意表述。光是開頭就很美:

現實可溶於水。

我們眼底可見,岩石、水岸、綠樹、湖面小船,全都在長達一星期的灰濛細雨中失去了輪廓,也失去了它們尋常的模樣。即使是那棟我們想像中應是石頭砌成的小屋,也在厚實的霧中挪移,偶爾,某扇門或窗會倏然現身,猶如出自夢境。

所有的固態實體都化作液態的存在了。

不只是霧中風景,作者觀察到「事物的邊界,在風雨中變得曖昧模糊」的現象,把它形容成「現實可溶於水」,詩意與理性共生。又比如小說後段,作者以雨水書寫時間:「雨水從窗戶流下來的此刻,我希望,一點一滴,我們終將匯集出一段共同人生。雨水從窗戶流下來的此刻,也抹去了昨日的水痕。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現在,永遠。」

這樣的手法在作品中頻頻出現。一則則隨機的感悟融化了冷硬的知識或哲學概念,讓《科學愛人》的科幻基底卸下盔鎧,作者的思想、氣質在讀者面前赤誠袒露。

此外,Jeanette Winterson 在本書營造的敘事風格很有趣,閱讀時會發現書裡的對話並沒有上下引號。當作品裡的人物說話時,她會選擇讓眾多對話並置,

你想念你的另一個身體嗎?維多問。
不,因為它感覺不像我的身體。現在這個才是我的身體,我想留著它。
你想留著現在這個身體?還是未來年老色衰的身體?
當然是現在的身體。

人物的一問一答,少了引號,聲音也被壓住。角色間的來往,因為格式安排,變得很像一個人心中的低喃、自語,彷彿讀者能因此穿透故事,看見作者的思考痕跡。請容我以書中一句話來形容閱讀時的感受:

當她說話時,我在心裡看見一名年輕女子從濕漉漉的玻璃窗眺望湖面。


科幻與性別

仔細看,人物的名字裡也有密語:跨性別主角芮雪萊(Ry Shelley)的形象來自《科學怪人》的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去掉「Ma」的音節,性別氣質含混,與化為 Frankissstein 的 Frankenstein 共同暗示了性別置換的意圖。《科學怪人》裡為了打造怪物而偷獵屍體的瘋狂科學家 Frankenstein 則對照 AI 科學家維多斯坦(Victor Stein)。現實中,與雪萊夫妻交好的拜倫勳爵(Lord Byron)則化身性愛機器人開發商朗恩洛德(Ron Lord),把哏玩得徹底,讓人會心一笑。

可以發現作者擅長在各種巨大的故事體裁裡,安插一些可愛的細節、一針見血的性別觀察。故事剛開始,芮雪萊踏入全球機器人科技大會,來到「成人未來區」時,產品推銷員如此介紹:

當你空虛寂寞時,比起真正的女人,租個機器人是更安全也更便宜的選擇。不會染病,不會事後被散播性愛影片,不必擔心自己的勞力士錶在凌晨兩點被搶。我自己就認識一位商場女強人,她每次都會提前預訂下一季的娃娃⋯⋯她為老公預訂X愛娃。他超愛的。他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收到什麼型號。這是他們之間的情趣。

商場女強人預訂性愛娃娃給丈夫的軼事,拓印出女性在職場與兩性關係間的天秤;推銷員也把女人形容成「鳥兒」:你以為她們在你的手臂站穩,下一秒卻飛走了。

作者藉由男性視角書寫性別現狀,乍看是在揶揄女性飄忽不定的感情觀、挑起對立,其實是藉此反諷雄性凝視的淺表:

身材結實健美⸺腰束奶澎,雙 G 罩杯⸺我告訴你,她的奶頭跟小穴都是暖的。不只有電池還有加導熱層,續航時間長達三小時。男人通常不到四分鐘就射了,三小時算是很看得起他們了。

儘管挑釁,但大量的性別論述與對峙,提供作品前期關於「性愛娃娃」的鮮明亮點。有時 B 級感濃郁,有時詩意盎然,兩者來回穿插,形成拼接感強烈的閱讀風景,《科學愛人》因此耐讀。作者大膽猜想未來這些性愛機器人普及後的日子,人類對性、對身體、對愛的追索,會有何種改變。或許像李桐豪在《鏡週刊》的「共享女友」專題裡的引言:「耶穌降生後的第 21 世紀,地球上男人寂寞了,就造個人來愛,取材並非肋骨,而是矽膠。」

科幻與肉體

作品中,關於性別、身體的論述尤為迷人。美感獨特的閱讀體驗,也讓人聯想到伊藤計劃《和諧》對身體的信仰,女角御冷彌迦說:「這身體、這乳房、這臀部、這子宮,全都是我的。」在《科學愛人》裡,芮雪萊也不斷提醒著我們她的跨性別認同,以及對生存的反省:

我說假使肉體是暫時的,甚至是可更換的,為什麼我的存在又如此重要?

類似的質問在文章中很多、也很出彩,比如芮雪萊在被強暴未遂後,第一個舉止是把臉埋在兩腿之間,幻想身體越小越好;見識肉體的脆弱,則形容肉體是「一輛由骨骼和組織撐起的大篷車」,也提問:「為什麼肉體沒有配給一個開關?」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描寫才智受困在身體性的生活俗務之無能為力,《科學愛人》裡也有相似的意念,主角芮雪萊心目中的理想世界便是:肉體便能像外衣那樣,想脫就脱,把疾病與痛苦留在外衣上,心智則可以自由遨遊、不再受到綑綁。

我會形容《科學愛人》是暴力的,作者很暴力地將思想與文字拽進讀者的腦袋瓜裡,跟當年瑪麗雪萊寫出《科學怪人》的情境相似⋯⋯寫到這裡,腦袋閃過一絲疑惑:為什麼 Jeanette Winterson 書寫《科學愛人》時,會選擇把瑪麗雪萊以芮雪萊的姿態出現在《科學愛人》裡呢?如果只是要挪用《科學怪人》,那麼為何不俐落些,只把《科學怪人》裡的人物寫進《科學愛人》?

這份疑問,卻使我開始思考,《科學愛人》裡的「創造」與「被創造」關係,其實並不像《科學怪人》的科學家與怪物;《科學愛人》有兩個層次:一個是芮雪萊與維多斯坦(作者與筆下人物在翻轉後的《科學愛人》裡同時出現),一個則是維多斯坦與他的性愛機器人 AI(科學家與怪物的身份依舊存在)。只不過作品的重心更著重在前者,也就是芮雪萊與維多斯坦的辯解,我相信 Jeanette Winterson 是有意安排一本書的場域,讓瑪麗雪萊得以回魂,與她筆下的瘋狂科學家來一場狂戀⸺這會不會是一種創作者逸離肉體,讓心智走入作品裡的安排呢?


*以下牽涉劇情發展,請在意的讀者斟酌閱讀*


《科學怪人》故事最後,Frankenstein 與暴走自毀的怪物同歸於盡,感嘆人性是如何摧殘一個受難的靈魂;《科學愛人》則是激湍後留有一顆溫柔的卵石,面對愛人的離開,芮雪萊在劇烈的掙扎後,輕輕走上愛人公寓的樓梯,

就算我心碎了,它仍持續跳動。這就是生命的奇異之處。

此刻,作者卻又調皮地捉弄讀者的情緒,芮雪萊在處理遺物時,愛人的身影卻忽然浮現於偶然與幻夢之間,像《情書》裡中山美穗回眸的街口,也像《春光乍洩》那句「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他會喜歡的;以語言文字的形式,重獲新生。想像這個場景;他的詩在我的口袋裡,而他口袋也有一本。

那麼美。

 

《科學愛人:一則愛的故事》

科學愛人

 

 

 

 

 

 

 

作者|Jeanette Winterson
譯者|陳佳琳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12

#科幻 #性別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設計吳浩瑋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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