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專輯發行前四個月,他們邀請大家打分數──大象體操談《夢境》Focus Group
「大象體操即將在今年發行第三張音樂作品,進入專輯製作最後的衝刺階段。我們預計舉辦一場小型、非公開的新歌試聽 Focus Group,並邀請大象體操團員到場,分享彼此的感受及想法。這些回饋將作為我們作品規劃的一部分,誠摯希望可以邀請您一同參與。」
收到邀請函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張新專輯將以「夢境」為主題,也不知道抵達試聽現場的時候會看見受邀者們排排坐在會議桌前,表情肅穆,彷彿正在面試眼前的空氣。
在新專輯即將發行時邀請媒體單位參與小型試聽會,這樣的活動並不少見。不過,在歌曲尚未完全完成前就舉辦試聽,並同時開放參與者回饋意見,卻是難得。不見得每個音樂人都願意將未完成的作品與他人分享,也不見得誰都願意採納別人的意見。受邀的我們,則揣摩著自己究竟應該提供主觀聆聽感受還是實務操作建議,來到了現場。
空間是約二十坪的會議室。那天,凱翔在高雄籌備淺動音樂文藝營而沒有到場,凱婷則在受邀者到齊之後起身發言:「等一下大家可以輕鬆一點,什麼意見都可以給喔。」
話一說完,現場似乎更困惑了。
夢的入口
四個月後,當我問提議發起 focus group 的凱翔期待什麼,「其實,是因為我們以前選主打歌的過程都不是很順利,」他說,「我們三個人會分別選擇自己喜歡的歌當成主打歌,但我覺得我自己都沒有選得很好。」
宣傳上,主打歌會得到拍攝音樂影像、宣傳優先順序等機會。聽似多多益善,然而資源是有限的;由於大象體操的歌曲製作採保姆制——作曲者身為製作人,帶領其他團員寫完這首歌——因此,每每到了選主打歌的關口,三人往往選擇自己負責製作的歌,因為和它最有感情。
誰也不能說服誰,才只好三首都選。但主打數量越多,分給每首歌的力氣也越少。正好,凱翔身邊有不少朋友正在創業,他們製作產品時會以 focus group 來回收消費者體驗,他認為這個作法也適合放在音樂上,同時期待外部意見讓團員討論時更有依據。
即便目標明確,實踐的方式卻頗費琢磨。活動要在哪裡辦?團員們曾考慮過各式各樣的空間:工作室、錄音室、氣氛 chill 的咖啡廳——最後依然選擇在會議室進行,是因為那更吻合他們此刻期待作品被聆聽的狀態:一種安靜卻又允許額外專注的場合——
「有些製作人在製作音樂時會故意滑手機,想要揣摩多數人聆聽歌曲的狀態。但我們喜歡做很小、很精緻的東西,例如鼓點什麼時候對什麼樂器、什麼時候不對。我們的音樂期待被把玩。」凱翔說,「但在做這張的時候,我們覺得其實那個把玩的狀態久了,會累。」
不強求全神貫注,但也不只是當作背景,「我們希望大家不要一進來就聊天,但我們也跟大家說可以帶電腦做自己的事。認真,但是私密。」凱婷說,「所以最後才選了會議室⋯⋯不過沒想到現場那個空間給人的壓力太大了!只好一直提醒大家要放鬆要放鬆。」
「那天應該沒有在考試的感覺吧?」專輯發行前兩週,他們憂心忡忡問眼前的我。
而活動要邀請誰?聽起來,這是行銷團隊或 A&R 的專業工作,但大象體操這回的邀請,恰恰也包含了一種「不只想了解專業者意見」的企圖。參與者名單中,除了媒體單位、音樂工作者之外,也有大象體操的忠實歌迷、影像導演等。
「我們很確定自己希望在創作上保持主體性和自由,包含至今依然是三個人自己處理團務的這件事,都是因為這一點。所以,focus group 回收的意見,我們在意的也並不是編曲上的回饋,而是想得知這些歌和聽眾之間的情感。」凱翔說。
何謂與聽眾的情感?他談起專輯在日本版發行時被日方經紀人要求收錄「日本版專屬內容」的過程:
「現在跨海訂購唱片是很容易的,台灣版賣五百元,加運費送到日本六百元,但日盤一張原價就是台幣一千元,那他們為什麼要買日盤?」在這個思路下,這回專輯中與 9m88 合作的〈影子〉邀請了歌手比喩根(樂團 chilldspot 主唱)錄製了日語版本;而早先已單曲發佈的〈敬啟者〉,凱婷也重新以日語演唱。
這一方面是日方希望大象體操不以「台灣樂團」的身份、而以「樂團」的身份在海外佈局;但另一方面,「當日本聽眾覺得『啊,這個我聽得懂』,這也是一種情感的連繫。」凱翔說。
原先,《夢境》預計在三月發行,由於日方希望收入獨家內容,期程延後到五月。多出來的時間,讓他們得以更有餘裕地準備原先已火燒眉毛的行銷企劃「你的靈魂真實型態」心理測驗。測驗中,他們將歌曲片段作為選項,變相讓測驗玩家一邊思考、一邊聆聽音樂。藉由遊戲讓音樂變得與自己有關,這個形式也隱隱吻合了他們期待新專輯聯繫聽者情感的目的。
夢的連接
雖然心理測驗多了額外的時間準備,但歌曲製作速度並未因此得以減緩,反倒因為 focus group 的計劃而新增一道死線。嘉欽說,focus group 舉辦當時,這些歌曲僅完成約八成左右,有幾首仍是 demo;不過,為了趕在 focus group 前製作到這個程度,他已經加了好幾天班,把想添加的音效補齊。
「有點像是邀請消費者來試菜。如果你的餐點還沒有到可以給別人吃的狀態,就必須端出去的話,就會擔心收到的意見是不是不夠準確。」
意識到「全神貫注的把玩」可能導致的疲憊,是在上一張專輯發行之後。樂團應林生祥之邀,到他美濃老家作客。在林家滿是 CD 與黑膠的客廳,大象體操用林家的頂規音響聽了自己的第二張專輯《水底》。
「生祥老師的音響設備太好了,那時候在他家聽完,發現我們每一首歌都攻擊性超強,照曲序聽完有點喘不過氣。」凱翔說,歷經林家的洗禮,新專輯製作時樂團一方面希望保持上述可供把玩的細緻狀態,另一方面也希望聽眾可以在「平常時」,以密度稍低的方式聆聽。
也因此,focus group 回饋表單上,有了這樣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哪首歌會是你日常生活也會想播著做事的歌?」
試聽當天,聆聽曲序與專輯不同。穿插環境音並以凱翔的吉他引領的〈Happy but Sad〉放在第一首,而鋼琴 solo 曲〈如夢一般〉置於第四首、穿插台語口白的〈托夢〉則是 outro,其實已暗示了樂團期待以編曲的鬆緊來緩和聆聽壓力的意圖。
從 focus group 回收的意見中,與高雄市管樂團合作的〈振翅〉在「播著做事」這一題頻頻出線,於是這首歌也成為在安排整張專輯的節奏時,以「休息」為考量來安排正式曲序的作品。
不過,收到的回饋意見,大多也沒有樂團預期的那麼清晰。
表單中,參與者可以給每一首歌 1-10 分。原先想藉此數據化主觀感受,但「大家人都太好了,大部分的分數都是 7-10 分起跳,」凱婷說,「在這種情況下,反而是低分的意見會特別跳出來。」
其中一個低分的意見,正是針對〈影子〉。那人寫道:「人聲跟樂器都有做很多變化,但感覺塞太滿,讓人不知道哪部份是主角。」縱然其他回饋對〈影子〉評價不俗,這個負面意見卻因此特別彰顯。
「我們原本覺得〈影子〉是合作曲,想要集中資源宣傳。看到這個意見之後,我們也檢討自己製作時請 88 唱得更收、不那麼用力、融在樂器裡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當初是不是應該要讓她更出來?」負責製作〈影子〉的凱婷說。
這個思考,也牽動其他歌曲的行銷安排。「我們意識到,宣傳上果然還是不能放掉〈振翅〉。」分數上是前段班,加上〈影子〉在回饋中沒有如預期一支獨秀,〈振翅〉因而成為了另一首將在宣傳上著力的曲目。
夢的原型
放在「你的靈魂真實型態」心理測驗中的音樂,已經是 focus group 結束後調整的版本。其中,〈Happy but Sad〉比 focus group 時更注重環境音的展示,這是以 focus group 收到的意見與混音師討論的結果。「混音師原本可能是從聲響方面去做判斷,例如他可能覺得『這吉他彈得這麼好,為什麼不放大聲一點?』」
「但大家的回饋中,很多都談到這首歌因為環境音的存在而建立的臨場感。有了這個意見,我們和混音師討論的時候可以提供除了樂器之外的想法。」在專業聲音工程的思維中導入聽眾思維,是作為樂手的大象體操團員在這次混音時的新體會。
有趣的是,有些歌在 focus group 時是沒有名字的。〈影子〉在那時僅以「88」暫代歌名,歌詞引用《馬克白》的〈女巫〉原本叫〈鴿子〉,〈阿尼瑪〉本叫〈Joanna〉。表單中,這些歌曲都多開了一欄廣徵歌名。不過,攤開眾人的回覆資料,後來採用的歌名其實都沒有出現。
沒有採納他人的意見,但正式歌名卻比原先的歌名優秀太多,也更切中音樂題旨。問他們是不是其實老早就先想好了,他們的回答卻有些禪意:
「其實有時候是因為別人的意見才更確定自己的想法,」凱婷說,「我們原先可能隱隱知道歌名要取什麼,可是在看見別人的提議之前反而沒有那麼確定。」和團員交情頗好的吹音樂主編阿哼,當天臨走前對凱婷說「88 那首,我想到一個超讚的歌名。」話沒說完便飄然遠去。之後凱婷點開表單,看見阿哼以該曲第一句歌詞「現在幾點」作為歌名。「我就想說,這個和原來的相比有比較好嗎?想來想去覺得,好像沒有比較好~~」
「其實並不是真的比較好或比較不好,因為我們也不知道那首歌如果叫別的名字的話會怎麼樣。只是,在讀到別人想法的過程裡,我們知道哪些想法原先在我們心中很重要,只是我們還沒有意識到。」
同樣的思考,也發生在第一首主打歌、最先拍成 MV 的〈女巫〉。大家的回饋中,這首歌並未如〈振翅〉或〈影子〉那樣備受注目,但反而因此堅定了樂團將這首歌作為主打的意志。對嘉欽而言,這是整張專輯中鼓編曲上最多想法完整實踐的曲子;對凱婷來說,《馬克白》原作在慾望掙扎、與掙扎之後的反動,反動後無止盡的虛無,也恰在成品中明白展現,「我真的打從心底喜歡這首歌。」
到頭來這個資源分配的決定也和 focus group 的意見無甚有關了。「我覺得大家投票的結果對我來說,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檢驗,檢驗我的內心想要下某個決定的堅持是不是真正執著。」
我說,這不就是麥當勞理論嗎?當一夥人晚餐不知道要吃什麼,這時提議「那就吃麥當勞好了」,反而會激發許多點子。「是欸。也許在〈女巫〉這首歌上,我們就是進行了一個麥當勞理論。」凱婷笑著。
夢的拼圖
當然也不只如此。每個人提供回饋的方式不同,導演郭佩萱在試聽某些歌時決定乾脆進行自由書寫。表單上,她對〈眾神的派對〉如此回饋:
「有神祕的東西要出現、祭典的鼓、越來越激昂、有火光在跳動、靈體踩著水面滑動、忽然有些好像是旅人拿著吉他講的記憶、旅人的幻象消失、土著狂舞呼喊、被山洞低落的水澆熄、水面竟然引起了熊熊烈火、一路延燒、瞬間撲滅⋯⋯」
樂團收到之後大為驚豔,「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有一首歌可以讓別人寫出這樣的文字。」凱婷說,「如果是我的話,可能只會寫『這個鼓我很喜歡』,但這次邀請了各行各業的人來,郭佩萱作為一個 MV 導演,用了這麼多畫面來講這首歌——」事後,樂團在取得郭的同意之後,直接將這段文字作為該曲的專輯文案。
「對我來說,夢就是這個樣子。很多畫面被不停抽換、跳躍式地連結,但它們之間有一個氛圍在逐漸堆積,或者指向同一個意義。」別人的夢比自己的夢更貼切,這樣說來,整個 focus group 倒像是邀請他人提供夢的碎屑的過程。
而他們的夢因此更仔細了,「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好的聆聽設備在聽這張專輯的時候還是很重要。」嘉欽說,「尤其這張專輯在編曲的時候注意很多音效,有時候會把音效放在人耳頻率的高低極端。那些聲音在比較不好的設備下其實是聽不到的。」
「其實我們一直都滿在意大家的想法,但是如果我們呈現給大家的細節大家聽不到的話,這一切都沒辦法傳達。」
在更細緻地與他人產生聯繫的思索中,大象體操終於端出他們的《夢境》。而這個夢,其實是一個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