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生不息・寶島季》:沒有說出兩岸一家親,就不算是統戰節目嗎?

《聲生不息・寶島季》:沒有說出兩岸一家親,就不算是統戰節目嗎?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0.06.2023

中國音樂綜藝節目《聲生不息・寶島季》第一集上傳 YouTube 後,留言大多是長這樣的:

「我是台灣人,第一次看陸綜覺得驕傲,沒有被矮化」
「透過音樂讓大家更了解台灣」
「節目很用心讓我開場時的兩岸連線就熱淚盈眶,好希望兩岸交流能如這音樂的感覺❤生生不息。」
「看到台灣真的特別親切,雖然存在兩岸問題,但大家用音樂交流的氛圍真的很棒🤍」

由中國湖南衛視旗下的芒果 TV 製作的《聲生不息・寶島季》,邀請不同世代的華語歌手(主要是中國和台灣)重新詮釋台灣流行音樂史中的重要作品,當中不乏許多眼熟並且不意外的名字,比如胡德夫、張信哲、張韶涵、楊宗緯和彭佳慧,也有些名字令人驚訝,比如潘越雲、壞特、艾怡良和魏如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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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是歌手》《中國好聲音》開始,台灣觀眾們漸漸習慣了台灣歌手前進中國歌唱節目的畫面,各大電視台也一再複製這種兩地音樂交流的模式,讓後來的《中國有嘻哈》《樂隊的夏天》,甚至是《乘風破浪的姐姐》,開始進駐台灣觀眾的播放清單和觀看記錄。

當熟悉的歌手上場,即使沒看節目的觀眾,有時也點開表演影片一遍又一遍地聽。或許也因為這些觀眾「只聽歌」,才因而沒聽見節目裡王偉忠和阿雅別有用心的台詞:「愛音樂的人,都是自己人」、「透過音樂的交流,讓兩岸連在了一塊兒」。

以交流為名的統戰線索

這樣的台詞,來自於《聲生不息》明確的節目定位:「以年代为线索,全面梳理台湾特色的『中华音乐编年史』」——在以音樂交流為名的背後,《聲生不息》的誕生,本來就乘載了其他綜藝節目沒有的政治意義。

在今年的清明節期間,台灣前總統馬英九開啟了一趟中國返鄉祭祖之旅,然而大多數台灣觀眾只記得他說了「這個」,卻少有人發現他在掃墓之餘,還順道登上《聲生不息》,和張信哲那英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雖然後來馬英九因為在行程裡左一句「中華民國」右一句「中國民國」而大踩地雷,整段互動在節目中剪得一點都不剩,但這一回的獻唱,已經足夠說明《聲生不息》的特殊政治位置。

時序再往前推,《聲生不息》的第一季以「港樂」為名,節目開宗明義,是「香港回歸 25 週年特別獻禮」,開播前節目找來時任香港特首的林鄭月娥錄了段影片:「讓有傳播意義、審美價值的港味好歌,讓同根同脈的兩地人民,通過音樂對話,更加了解彼此、了解祖國,促進民心相通。」

到了台灣音樂季,雖然主旋律目標仍在,但獻禮的成份多少被稀釋,不只許多台灣觀眾沒有察覺,就連擔任節目中影片旁白的台灣知名配音員賈培德,在接受百靈果訪問時還為節目說話,表示在錄製旁白的過程中,他的稿子裡一次都沒出現「中國台灣」和「兩岸一家親」。(然而節目字卡還是充滿中國台灣。)

但統戰用語百百種,統一的意念有千百種文字的變體。比如節目不稱「台灣」而是「寶島」,一來是在太陽花運動之後,中國民眾普遍對於台灣人的「叛逆」感到憤怒,不稱台灣多少化解觀眾間的對立感。再者「寶島台灣」是每一代中國小學生共有的課文記憶,不只多一分親近感,當中更是宣示:所謂寶島,是祖國中國的寶島。

曾經我們擁有自己的寶島眼鏡、寶島鐘錶和寶島曼波,但統戰的第一步,就是要先搶去「寶島」的詮釋權。

一片「當歸」的解讀

但也依然不時會有台灣觀眾為節目辯護,指稱那些統戰聯想大多是超譯:寶島是個中性代詞、不必看到「團結」就以為是「統一」。然而《聲生不息》製作單位精巧的統戰技巧之一,便是有意無意地與同樣嚮往統一的中國觀眾,以「上下交相賊」的投機方式,將超譯塑造成正解。

3 月 14 日,節目開播前兩天,中國社交媒體四處同時出現「#声生不息海报上有一片当归#」的文章——「當歸」當然是諧音雙關,但左看右看,這張海報上找不出一片當歸。直到有(不懷)好心的自媒體帳號特意圈起來,才發現圖上的台灣島就是所謂當歸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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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生不息.寶島季》官方宣傳海報,當中的台灣島被部份網友解讀成一片「當歸」。
 

連結太過牽強,再加上話題流佈方式太過整齊劃一,熟知對岸網路宣傳手法的人都能看出來,這是節目親自帶起的話題操作,由官方授意的一場由上至下的統戰意淫盛宴。

這樣的宣傳模式,想當然爾不會發生在台灣這端的社群操作,當許多台灣觀眾還認為這是個純粹的兩岸音樂交流節目時,中國群眾正為了一片當歸而狂歡。有時節目甚至不必出聲帶風向,只需要釋出一點小小心機,自然會有一批對統一忠誠的中國觀眾乖乖跟上,填滿這個說文解字的腦補盛宴。

在首集播出後,有中國網友在節目豆瓣小組討論區發文〈细思极恐,你们真的有看懂第一集吗?〉,文章內洋洋灑灑拆解第一集歌曲排列的背後用心,歌名和歌詞共同組成一串首尾呼應的統戰組曲,文末還特別強調「看節目真的不要流於表面」「早日歡迎遊子回家」:

從〈橄欖樹〉的「我的故鄉在遠方」、〈鹿港小鎮〉的「台北不是我的家」、〈白天不懂夜的黑〉的「我們仍堅持各自站在原地,把彼此站成兩個世界」,到〈我是真的愛你〉的「請讓我隨你去」、〈想見你〉的「未來過去,我只想見你」。最後再以一首〈我的未來不是夢〉作結,統一大夢一氣呵成,羅大佑姚若龍李宗盛八三夭看了都要說聲好聰明的中國人好優美的中國話。

歌名和歌詞的春秋筆法,當中當然有製作單位的別有用心,但真正將這份用心發揚光大的,終究還是堅信祖國必勝、統一必成的熱心觀眾們。

而在這樣上下合作無間的關係模式裡頭,即使《聲生不息》不是個統戰節目,它也終將無可避免地成為一檔統戰節目。

被裁剪的台灣音樂史

《聲生不息.寶島季》第一集的後半,旁白用令人尷尬的老套綜藝口氣介紹千禧年台灣樂壇裡很「酷」的那一群人——聽起來就非常不酷。當影片中出現 S.H.E 的演唱會片段時,畫面卻只有 Selina 和 Ella 的身影,畫框就正巧不偏不倚地、別有用心地裁掉了舞台另一端的 Hebe。

田馥甄被消失的原因,說來簡單,想來離奇。去年裴洛西訪問台灣時,田馥甄在 IG 限時動態放上吃義大利麵的照片,怎麼都沒想到義大利麵和裴洛西之間竟還有「義大利」的連結。翻牆出征的中國網友還順道發現她曾經唱過一首包藏禍心的〈離島〉,「台獨藝人」的標籤從此撕不下來。

在這個由中國定義的台灣流行音樂史裡,這樣就足以被除名,即使你是 S.H.E。

同一段影片裡,曾經同屬華研家族的炎亞綸,也遭遇到被裁出飛輪海合體框框之外的待遇,原因顯然是因為「台獨」的標籤。

「台獨藝人」何其多,消失的當然不只有田馥甄和炎亞綸,只是真台獨大概不在乎被忽略,委屈的還是張冠李戴流彈誤射的「被台獨」歌手們,他們不妄議時政甚至溫良恭儉讓,只是跪久了稍微起身放鬆,就成了台獨藝人。即使大牌如蔡依林,只要姿勢不正,照樣被抹去。

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還是張惠妹的缺席。早知道國歌事件後,整個中國對張惠妹的態度總是曖昧,但整整 8 集的「台灣流行音樂史」,通篇不見張惠妹三個字,大概等於數學課本裡少了一整章的乘法。

正當以為製作單位鐵了心要阿妹消失在節目裡時,誰知道第九集突然來了個回馬槍,用了整整四分鐘的篇幅單獨介紹天后的音樂地位,緊接著獻上一首〈牽手〉。在第 11 集裡,甚至一口氣出現了 3 首張惠妹的歌。

恩賜或許來得不是巧合。在天后連續不見蹤影數集之後,張惠妹中國演唱會的訊息盛大公佈,那是她睽違 6 年後再一次踏上中國巡迴。

在中國娛樂圈,有時審查的界線並非政府明文授意,多的是電視台察言觀色後的自保選擇——否則何以解釋同樣的歌詞,在 A 電視台被閹割得不成人形,在 B 電視台卻能保留原貌。尤其對有多次自我閹割歷史的歷史的湖南衛視而言,張惠妹演唱會的審批過關,與節目裡的連動關係似乎更耐人尋味。

但一個隨時能把張惠妹取消的節目,誰還相信它有資格能寫好台灣音樂史呢?

至於另一位左統立場鮮明的台灣民歌先驅楊祖珺,在節目前導集暢談台灣民歌的興起是因為台灣渴望在中國文化裡「尋根」。魔鬼在細節裡,節目列出楊祖珺的代表作品時,僅僅列了〈少年中國〉和〈我唱歌給你聽〉,但誰都知道她最重要的作品,是那首沒出現的〈美麗島〉。

那到底還能有哪位台灣歌手能夠在剪刀手下安然無恙?這點和歌手本人的意志也許也不全然相關,但統計下來,整季節目被唱過最多次的台灣歌手,是周杰倫。

就是那位常被中國網友造句「留島不留人,只留周杰倫」,的周杰倫。

既不少數,更不民族

《聲生不息》版本的台灣音樂史中,也有原住民。早在節目第一集,胡德夫和動力火車就作為原住民代表率先打頭陣,動力火車唱的〈娜魯灣情歌〉,更是這一季節目的第一首歌曲。

這樣的「禮遇」,對比中國境內維吾爾族、藏族等多元民族的被壓迫處境,竟然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政權需要的只是會唱歌跳舞的樣板臉孔,原住民們總是被操弄成某種政治展演的符號。

然而這早就不是〈娜魯灣情歌〉第一次成為統戰工具。歌曲第一次穿過台灣海峽去到中國,是在 1988 年的春晚節目,那一年是兩岸開放探親之後的第一個春晚,原唱萬沙浪作為「台灣少數民族歌手」登台獻唱,自然有音樂之外的統戰意義。

而到了節目第六集,輪到另一首「原住民歌曲」〈高山青〉。和〈娜魯灣情歌〉相似,〈高山青〉是中國聽眾對於台灣原住民最深刻也最刻板的聽覺印象,節目裡三位歌手在台上合唱,背景是舞群們穿著看似原住民傳統服飾的服裝擺手抬腿——乍看台味十足,YouTube 上的影片標題甚至寫著「顛覆眾人對民族舞曲的認知」,實際上卻和台灣原住民全然無關。

根據考據,〈高山青〉來自 1950 年台灣自製首部國語電影《阿里山風雲》的插曲,電影題材改編自極為歧視的吳鳳虛構傳說——犧牲自我的漢人英雄吳鳳,拯救「野蠻落後」原住民的故事,直到 1989 年才正式從教科書中被刪除。而〈高山青〉的誕生也是刻板,不僅曲調並非來自原住民歌謠采風,填詞者鄧禹平甚至沒上過阿里山,就憑著某種虛無的異域想像寫下「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

換句話說,這首歌若寫成「石家莊的姑娘美如水」「青海湖的少年壯如山」,本質上是沒什麼差別的。如此粗糙的選歌,只能說明不管在哪裡,原住民總被作為一種政治符號使用,表面上塗脂抹粉地呈現了多元族群,骨子裡卻是極扁平且單一的霸道思想。

想起林淑雅在 2019 年主筆的〈台灣原住民族致中國習近平主席〉公開信:「習近平先生代表中國政府所推銷的單一文化價值、統一、強權,並不偉大也不令人嚮往。對土地謙卑、尊重其他生命、與各族群共存共好,才是我們的信念。」

是的,這個台灣原住民表演刻板印象、中國維吾爾族被集中迫害的「中華音樂史」,並不偉大更不令人嚮往。

誰的鄉愁

那究竟是誰需要這樣的中華音樂史?

想必不會是那些「只聽音樂,不看節目」的台灣觀眾,畢竟我們記憶中的〈表白〉沒有油到發亮,嘴裡唱的〈身騎白馬〉是來自宜蘭的歌仔戲,而不是北方的京劇戲腔。沒有回憶殺,只有張韶涵和柳翰雅的捲舌足以殺死回憶。

這本來就是一檔做給中國人自己看的節目。

不只做給聽到陳淑樺和劉文正會熱淚盈眶的中年觀眾們——這些人不需要額外的提點,始終對統一信念忠貞不一。反倒是千禧年前後出生長大的年輕觀眾們,他們深受台灣流行音樂、偶像劇和綜藝節目餵養,從張惠妹蔡依林聽到蘇打綠張懸,他們可能因為〈玫瑰少年〉和〈玫瑰色的你〉而對自由有某種程度的嚮往,也知道自己所處的土地上處處枷鎖,但回到兩岸議題上,他們卻因為回憶而卻步。

對這群被《康熙來了》和偉忠幫餵養長大的對岸觀眾來說,彷彿王偉忠和柳翰雅一出現,就能夠回到 2010 年兩地人民一起看《康熙》的錯覺。當他們聽到賈培德的旁白,或許會懷念那個中國影人還沒退出的金馬獎。甚至連節目中街訪台灣和中國路人的調查局板板,和當年《康熙來了》的道具如出一轍,回憶半點沒變,那是兩岸交好的高峰,彷彿講中文的人都同屬一國。

然而有共同回憶的人,並沒有應當被粗暴地綁在一起。

他們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王偉忠已經許多年沒製作過在台灣受人歡迎的節目;三金的司儀除了德仔之外,我們也開始聽習慣其他人的聲音;以及如今台灣人看的街訪是哈哈台、Dcard 調查局和普通女子孫女。小 S 也早就走出「什麼時候重開《康熙》」的無限輪迴,自己開了獨挑大梁的新節目《熙娣想聊》《小姐不熙娣》,儘管聲勢依舊不如當年的《康熙來了》,但他們都在往前走。

留下海對岸的那一群人留在原地,還做著流行歌曲牽起兩岸情誼的舊夢。

而隨著節目喚起的青春回憶,一篇名為〈台湾,渐行渐远的青春乡愁〉的文章再一次在中國網路上流傳,內容感嘆「台湾乐坛自周杰伦之后,再也捧不出下一个巨星」「台式偶像剧也魅力不再,《我可能不会爱你》是最后的经典」「台式小清新和小确幸似乎不再打动人心」。

——但不是捧不出巨星、不是偶像劇魅力不再,也不是小清新和小確幸不打動人。台灣人已經在書寫屬於這一代人的文化風景,有自己新的歌和新的電影戲劇,而那些並不需要服務中國 14 億人的意識形態與審美。

曾經鄉愁是一枚郵票、船票和墳墓。而現在鄉愁無關淺淺的海峽,只有這頭,不在乎誰在那頭。

明天還沒更好

節目最後一集的最後一首歌,毫不意外地是群星合唱〈明天會更好〉,兩岸團結力量大,統一明天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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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的是,羅大佑最初寫成〈明天會更好〉的歌詞,並不如現在的版本一樣皇城一片和諧,反而充滿他一慣的批判,既黑且重。結果歌詞沒通過新聞局的審查大刀,才在各方壓力下便形成如今的樣貌。

1990 年,趙一豪的《把我自己掏出來》成為台灣最後一張被新聞局查禁的專輯,從此島嶼上的音樂得到了絕對自由的空間。只是海的那端,審查的手從來沒有移開,在連〈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都要被靜音的中國,當然不可能提到〈明天會更好〉「不光明」的黑歷史。

「輕輕撫摸麻木的身體 無奈閉上你的眼睛/這個荒謬的世界 依然黑白不分的轉個不停/春風已解風情 刺痛少女的心/那舊時撕裂的傷痕 永不會愈合了」——〈明天會更好〉原版歌詞

播出〈明天會更好〉的那一天是 6 月 3 日,不知是警醒寓言還是境外勢力的操弄。那個理當更好的「明天」,是 6 月 4 日。或者用中國的曆法,是 5 月 35 日。

或許歌手們該合唱的是〈歷史的傷口〉。至少海對岸的我們都清楚,在正視傷口之前,所有的和平或歷史,都是虛假。

#聲生不息 #統戰節目 #原住民 #台灣流行音樂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來源聲生不息官微
核稿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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