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廣宇,你就是做藝術的」──像這樣的陷阱

「崔廣宇,你就是做藝術的」──像這樣的陷阱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6.07.2023

拍照,是崔廣宇原本要走的正途。

從北藝大畢業,退伍,又搬回關渡,就為了拍照。十月到隔年三月,每逢水稻收割後插秧前,崔廣宇會抓著相機在平原上奔跑衝刺,追稻田燒起的濃煙。

「1995 到 2004 ,我都在拍燒稻草。」這些歲月,崔廣宇似乎不覺得久。

身為「藝術大學」的學生,他在意的都是山腳下這些醜東西。騎機車從忠義小徑進去,「農藥味,圳溝都是死魚,農夫會毒麻雀。非常髒亂,到處都有人在燒垃圾,我甚至看過有人在燒車的,大概是贓車吧⋯⋯」

IMAGE

剛好遇到農夫在燒稻草,然後一陣濃煙襲來,他什麼都看不到了。「我那時候很討厭人,那剛好,所有人為都被煙完全遮蔽掉了。」

崔廣宇黑白的照片中,宛若煙霧瀰漫的仙境,所有人都以為他特地上山取美景。「你單純看照片就會覺得好棒棒。但這些風景過後留下來就是滿地垃圾,跟醜醜的忠義站,很醜地在那裡啊。」

崔廣宇說,這陣煙像是濾鏡,每個人都可以帶著有色的濾鏡看待日常。

IMAGE

崔廣宇拍攝
 

「其實我就是那陣煙。我用我的行動,用我對城市的想像,去發現和日常不同的另外一種可能。」

說完,停了一下。他問:「怎麼樣可以吧,說得通吧?」

你就是做藝術的

曾經老師問女兒爸爸的職業,她說:「爸爸喔,爸爸在草地上滾來滾去。」

女兒今年國小畢業,老師邀請她參加畢業紀念冊封面的水彩畫比賽。崔廣宇為女兒示範拿起畫筆,才發現:「她開始會按照我的示範去做⋯⋯她以前都不覺得我會畫畫欸。」

後來女兒的畫作獲選封面,崔廣宇卻說:「畫畫當興趣 OK,有才能也很好。」但,不希望她念美術班,不要和他一樣。

《再來一次》行動紀錄/雙頻錄像(2014)

崔廣宇是標準的藝術科班出身:國中、高中美術班,接上北藝大,理所當然被人視為要當藝術家。可是對學生時期的他來說,才沒想那麼多:「第一要好玩,第二就是想惡搞。」越不被欣賞、越不被允許,他和同學就越想踰越。

在大學,崔廣宇發現藝術並不夠好玩,因為師長滋養他的是一些更加「奇奇怪怪的東西」,例如在英文課上聽到了心理學、在老師分享國外最新的創作材料時,他開始對生物學有感,「我開始亂看一些科普的書。演化心理學、認知心理學、量子力學、混沌學,有的沒有的⋯⋯」

原來「藝術」只是世界很小的一塊。「反悔喔,好像來得及,但我喪失動力去重考了。」於是他繼續待在藝術圈裡。

「我可以畫得很好,但那個的確不好玩。」放下擅長的畫畫、裝置,他更常使用錄像,那是他認為最不被限制的方法,也許也是最好玩的:「我可以用『我自己』。我就是材料,我和環境之間的關係就是材料。只要人在,到哪裡都可以用自己創作。」

學生時期作品《模仿》中,崔廣宇單腳站立、半蹲、屈膝,彆扭又失敗地模仿一株姑婆芋。他說用盡全力去模仿植物,不為什麼,因為這樣做毫無意義。「我模仿一個沒人在意、沒人想去模仿的。只是這樣而已。」

《模仿》行動紀錄/單頻錄像(1996)

那段卯起來拍稻田濃煙的日子,他也開始接案,沒什麼發展目的地做。「我想說拍照可以當記者或什麼的。」還兼差做室內設計、平面設計、畫 3D 圖、做企劃⋯⋯就是打工混日子。

「當藝術家」的念頭,仍然不存在。

2004 年 9 月,他到英國倫敦蓋斯沃克藝術工作室,參加人生第一次的駐村。隔年初回國受邀參加第 51 屆威尼斯雙年展,突然間國際曝光遽增,展覽邀約湧現。「2006 年,我又不小心申請到荷蘭駐村,待了兩年。」

2008 年,崔廣宇 35 歲時拿下台新藝術獎年度視覺藝術獎,是該獎項當時最年輕的得主。同年他也到奧地利林茲駐村,光這一年,聯展和個展數量共 25 場,足跡遍布世界:英國、捷克、洛杉磯、西班牙、南非、拉脫維亞、巴西、日本、法國、義大利⋯⋯

「那幾年,突然間你忙到,好像你只能做這件事了——崔廣宇,你就是做藝術的。

現在回頭看,他說,這是一顆巨大的泡泡。

「我總覺得那段時間,我突然被一顆球包著。2009 年被畫廊簽,大家都說我是藝術家,然後我開始靠著銷售藝術賺錢——我的名字,比我實際上的作為要大很多。」

下一刻,就掉下來了。2008 年美國金融危機延續地影響全球市場,崔廣宇後來與畫廊發生糾紛,結婚生子也帶來了現實的壓力。「我的經濟援助是斷掉的。靠賣作品根本撐不了多久。」

可是大家都覺得崔廣宇是藝術家了。沒有人會敲他的門,找他拍照、做設計了。

「藝術是一道窄門,尤其是現在,那個窄門窄到說——我會覺得很厭惡。」

這裡沒有表演

他的錄像作品中時常可見幾近惡作劇的幽默行為,崔廣宇卻認真表示,「我們的生活就是長這樣。」如果人們在他的作品裡面,看到了好笑、幽默或荒謬,那都不是他的本意。

「我十幾年前就說過了,你試試看拍自己一整天,去剪成三十分鐘或兩分鐘,就會有我的影片的效果。根本不需要什麼幽默感,根本不需要什麼荒謬不荒謬——會覺得說荒謬,的確啊我們世界本來就荒謬,你濃縮在一起,就是更荒謬。」

打從第一次駐村起,崔廣宇就沒有在客氣。

他在倫敦城裡朝鴿群丟保齡球,對街車揮舞賽車起跑旗幟,在狹小的畸零綠地上打高爾夫球;回台北後繼續完成,進行城市跨欄賽跑,垂降攀爬垃圾場——這一切太怪了,散發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危險性。

他確實被倫敦的警察警告過。「那個便衣警察沒收我的 mini DV,然後要我們不要再出現了,說他們的 CCTV 一直在監視我們,如果再出現,就會是配 shoutgun 的警察來,不是現在講講這麼簡單了。」

「我都跟我的攝影師說,有事就快跑。」

這就是代價。他常常舉例,如果一名藝術家認為殺人放火是執行藝術的一部份,「好,那去殺人放火,然後承擔它的後果。你刻意要牴觸這個規範,你有個目的,然後你要承擔後果。」

崔廣宇的作品最常勾起觀者興致的,是看他將自己投擲現實世界,執行起不容於當下現實的行為。且從路人的神情可知,那並沒有經過排練和預告。「我沒有在表演。很多人會說,崔廣宇,你幹嘛不在展覽現場表演一段?我說我在做的不是那個——我是在和外面的世界做互動或是干預。

為了置身真實,他的投入程度也讓人瞠目結舌。

例如,《系統生活捷徑 - 表皮生活圈》裡,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換上一套符合那個場景的「表皮」,從西裝到太極裝,就地穿脫。崔廣宇想設計出這種如咖啡膠囊般、薄小到可以收進包包的衣服,抓出不同套服裝,讓每個人到每個地方,都能自然地融入:「我認為這個可以改變我們的生活。」

為了要隨時「擬態」,表皮要夠輕薄。他自掏腰包投入七、八萬,找打版師一起去挑布料,並找到雨衣材料師傅一起研究材質,幾經不同嘗試才完成。

《系統生活捷徑—表皮生活圈 表皮生活圈》行動紀錄/單頻錄像(2002)

又或他在《城市按摩:美麗的髒泡泡》中,揹著一台吹泡泡機,管路插入靠站公車的排氣孔上,原先排放廢氣處,因而誕生夢幻氛圍的泡泡。作品源起於接送女兒時,跟隨公車廢氣的奇思異想,但夢幻開場背後,是崔廣宇花費四年的研究。

《城市按摩:美麗的髒泡泡》行動紀錄/單頻錄像(2012)
 
崔廣宇找來一名台大機械科系的學生,想設計出一個用強力磁鐵附著在公車上的機器,且認真寫了一份研究計劃,尋找願意合作的客運公司,「我就跟客運公司說我在做一個實驗,研究泡沫包覆空氣污染什麼裝置的⋯⋯」他們跑到公車總站做實驗,「到後來都在處理流體力學,泡泡口徑、水的溫度、流出的氣體量——這所有的東西,都跟能不能吹出完美的泡泡有關係。」

最後實驗是失敗的。「引擎特性沒辦法克服,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引擎的出氣速度差異考量進去⋯⋯」影片中崔廣宇只能在車子怠速時製造泡泡,行駛中卻頻仍失敗。但拖了四年,錢已經花完了,只好停手。

先做一個示範

天馬行空的發明,最終沒有成真。「那好吧,我就做一種演繹、一個示範。」

濃縮了生活裡的危險及荒誕,都是在為所有人示範一種突圍——崔廣宇認為,每一個人都有能力在一個情境裡,做出自己的干預,或實踐自己的想像。

他舉例,每個人走在街上,看著眼前環境多少會有些想法,像是:想把這個地方變得更好、那裡如果蓋一個建築一定很棒、這個人如果變成那樣好像會很好玩。但這些想法,都不會真的發生——為此,崔廣宇降臨。「我的出現,是一個實驗。我做一個示範,不是在場館裡表演,而是在現實生活中。你做為一個目擊者,看到我做出來了,那你的實驗呢?

《隱形城市:利物浦精神》裡,崔廣宇製作了一個像是在介紹利物浦城市的新聞特輯,要讓觀者目擊,他如何實踐崔廣宇版本的城市想像。「這些城市的問題全世界都有,我刻意用誤解的角度,去說那些我不理解的設施。」

《隱形城市:利物浦精神》單頻錄像(2006)

崔廣宇找來英國 Sky TV 的記者擔任主持人,介紹九處奇葩的城市設計。例如架在欄杆上幫助人們跳過的小枕頭、把阻擋車子進入的柵欄當作訓練狗的場地、一卷可以收納攤開的行人道,安在路邊,好幫助人們橫越怎麼樣也過不去的馬路⋯⋯以假亂真,當案例越趨離譜,觀者才會發現——好像被騙了。

真的被騙,就是一場有效的觀看。崔廣宇總是不厭其煩,把人間當作一個巨大又精密的實驗室。他不操作那些高大上、看似遙遠的理論與表態,每一個行為都像現實的濃縮液,讓大眾因而驚醒:是的,這就是現實。

《阿姆斯特單車輪迴檔案》也是一次揭露現實的實驗。「我一到阿姆斯特丹,就有人跟我講:你看到路邊沒上鎖的腳踏車,就可以牽走。這不是偷竊嗎?」結果還真的是這樣,他類比,這有點像台灣從便利商店門口的傘桶拿走一把傘。「傘被偷了,大不了就偷別人的。」

《阿姆斯特單車輪迴檔案》 行動紀錄/雙頻錄像(2007)

在崔廣宇的設計下,警察甚至成為偷竊循環的助力。發表時,有觀眾吃驚,懷疑原來警察會幹這種事?但也就僅止於此。在眾人眼裡,這畢竟「只是個」藝術計劃。

這麼多年來,崔廣宇在公共空間裡拍攝自己,鮮少有人上前探問,更不用說往後的延伸討論。崔廣宇認為有一個無法突破的圈,是因為作品被發表在「藝術場域」。「喔,好像再奇怪的事情,被放在藝術場館,就變得很合理。」

但他是如此地希望,會有誰對路上的不合理產生反應。

2020 年他拍《當代生活習作:最美的風景》,直指他眼中奇怪的台灣現況。「你說我們最美的風景是善良、包容?那可能是我們不習慣對環境做反應,有人在你旁邊做什麼,你不會去反應。我不認為那個是包容,那個叫做刻意迴避。

迴避街道上的垃圾,迴避佔用騎樓的攤位與機車,迴避崔廣宇突然出現的干擾。「我不要惹麻煩」跟「包容」在他眼裡有著落差。在生物學中,包容會產生多樣性,但他認為台灣的包容有主流性:「那是一種官方認可的『台灣好棒棒』,那是不是這個聲音之外的,就會被扼殺掉?」

《當代生活習作:最美的風景》行動紀錄/單頻錄像(2020)

IMAGE

「當代日常習作」崔廣宇個展
双方藝廊,台北,台灣
 
2018/06-08

「很多東西,就只是一層薄薄的膜。看你要不要把它撕掉。」

問他願意撕掉嗎?「願意啊,我盡力。」

騎虎難下

「其實,講穿了都不好聽,真的不好聽。就像是我今天穿得人模人樣,是因為我要受訪,我知道要拍照。這大概是我最好的表現了。那問題是,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以前一直是非常反社會、偏執的一種狀態。現在我認為偽裝得比較好了,就是社會化了。」

但這段社會化的路,他可能走得比較漫長些。

崔廣宇的第一個個展,是 2001 年在台南原形藝廊。「第一次,我就領出當時所有的存款,三十萬。一口氣花光。」沒有回收。

他嘆氣,說這一塊他很受傷。「我覺悟得非常慢,你知道嗎?我去年才成立工作室,我要工作室幹嘛?要接案,要賺錢。因為藝術根本沒辦法賺錢。我的狀況是四個字:以債養債。」去年,他終於覺悟,不再做虧錢的展覽。有年輕的藝術家聽到,跟他說:怎麼會覺悟得這麼慢?

「我常常講,我現在的狀況叫騎虎難下——有一隻老虎,牠就是藝術,我騎在上面,我好像有駕馭牠,但是駕馭得不是很好。可是從上面一跳下來,我馬上被牠咬死。

因為有被藝術咬死的恐懼,他也能看見猛獸是如何煉成的。

去年崔廣宇受台新藝術獎 20 週年大展委託,製作作品《2022 大台灣上市上櫃藝術株式會社暨文化價值生產力分析》。他將藝術場館的財報以匿名的方式,送到財經專家手上,請他們按照一般企業的財報邏輯進行分析。

這好像超越一般理性的行為了。
超過八成拿去做 ESG ?你、你、你是在做什麼?

那些理財專家們雖然背對著鏡頭,卻仍然能從變聲處理後的聲音,感覺到他們的吃驚。顯然,這些藝術場館,在他們眼中有著不可思議的營運邏輯。

崔廣宇企圖指出這些十分依賴公部門補助的場館競爭力薄弱,表現在財報結果上。私人的企業補助遲遲沒有誕生,二十年來仍然只有台新藝術獎。「我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做這個,很簡單啊,如果我提這個計劃到其他場館,場館都嚇死了。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這件事非常嚴重。」

場館仰仗公部門資金,自由市場無法建立,再往下延伸,又回到崔廣宇揭露的「台灣好棒棒」上。「今天如果不在『台灣好棒棒』的主流價值上,你覺得他拿得到補助嗎?」

直踩爭議,直接點名各家場館。結果是,「大家還是很安靜啊,沒辦法。」

IMAGE

IMAGE

二十年後,他好像還是那個獨自追煙的人。

和我們再次踏上關渡平原,他指著不遠處的樓房們,「喔,以前都沒有這些。」仔細地環顧四周,像在和記憶核對,然後才發現原來根本走錯路。為了繞回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正軌」,他直奔田埂間,有點像多年前做的那樣——沒有人理解要去哪,卻看得見他理直氣壯的身影。

停下來時,崔廣宇看了看山腰上的北藝大說,「那是座陷阱。

IMAGE

IMAGE

IMAGE

前幾年,崔廣宇也回學校教書。在北藝大和元智大學兼課,一個月總收入是一萬多塊,生計再加上學生疲軟、迷惘的模樣,讓他離開教職。「在學院裡面的教育,我覺得並沒有很好。它沒有讓學生得到他們應得的社會謀生能力。」

「我常講,我不認為真的有所謂的藝術家、不藝術家的事情。沒有。藝術家這三個字,不是職業,只是一種身份轉換。」

就像他去偷腳踏車、研發雨衣、製作給公車用的吹泡泡機。藝術作為方法,崔廣宇用藝術來偷渡想做的實驗。

崔廣宇希望社會的包容性有成真的一天。等到那天,他就能不再只是「藝術家崔廣宇」了。他可以跳下虎背,穿上一套輕薄的衣服,成為攝影師、生物學家、科學家、心理學家⋯⋯養家,活口。

IMAGE

#崔廣宇 #錄像 #藝術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訪統籌・撰稿廖昀靖
視覺統籌・攝影潘怡帆 Crystal Pan
圖片提供崔廣宇
核稿編輯溫若涵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