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談《葬送的芙莉蓮》:用時間換取勝利──那是人類對未來的信任
之一、時間:從「來不及」開始
《葬送的芙莉蓮》一開始似乎是關於時間。
英雄的冒險在故事一開始就結束了。有一群夥伴們,在一起十年,十年間生死與共,成功討伐了魔王,回到王都,受到國王表彰、群眾夾道歡迎,廣場上立起了他們的銅像。這一天,夜空出現每五十年一次的流星雨,彷彿誌記和平時代到來。
夥伴互道了珍重再見,出發去擁有各自的日常。五十年過去了,勇者變成禿頭矮小的老頭,僧侶長出了皺紋,矮人也不如以往的強壯,紀念英雄凱旋的銅像,漸漸生出鏽斑,唯有芙莉蓮幾乎沒有變。因為她是存在於世超過千年的精靈。她的時間尺度與人類不同。
故事開始在這樣一種「冒險已經結束」的氛圍裡,除了淡漠的芙莉蓮外,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種「美好的仗我們已打過」之感,有一種「已竭盡全力,不負此生」之感,「接下來的日子就讓它絢麗歸於平淡」之類。最艱難、最顛峰、最輝煌都過去了。而這些英雄不怕成為和平時代裡的平凡的人。
不過事情對芙莉蓮有一點不一樣。十年只是她生命的百分之一。在勇者欣梅爾的葬禮上,舉國隆重哀戚,芙莉蓮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來得及了解他,而落下了眼淚。原來這個人類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啊,為什麼自己在「來不及」了的時候,才意識到不夠了解他呢?
好,問題來了。如果勇者欣梅爾仍然活著,芙莉蓮就會有充分的時間去認識他嗎?恐怕也未必。很可能她還是會把時間花在旅行四方,搜集魔法。其實正是這個「來不及」——人類欣梅爾的有限人生來到終點,永遠地關閉了與他再有任何進一步對話或接觸的可能性——才打開了芙莉蓮「我對他一無所知」的意識。
這是不是精靈芙莉蓮在她的漫長時間中,第一次經歷「悔恨」之感呢?我們不知道。「悔恨」是一種與時間、與決定,高度有關的情感。芙莉蓮在葬禮上的「悔恨」,是擁有近乎無限時間的精靈,意識到某個重要事物在時間中消亡了,即便她自己擁有的時間仍然無限,但那個事物卻不會再生。
雖然她是精靈,因對她而言的一名重要他人是人類,而人類的生命有限,所以她也就會失去這個人。她的無限時間,被他的有限時間影響了、留下了印記。這是芙莉蓮在葬禮上嚐到的,時間的新況味。
之二、夥伴:對遺忘有所準備
但是,《葬送的芙莉蓮》又不只是關於時間。
勇者、僧侶、矮人、精靈,這四人組合的冒險夥伴,各自生命的長度不同,性格、身份也不同。十年相處,讓他們非常了解彼此。應該說,他們的思考中,已經把彼此的不同,這個「多元性」考慮在內了吧!
當中,最早過世的勇者欣梅爾,似乎也是對人類生命的短暫,對於遺忘,最有所準備的。每次從魔族手中解放一座城市,他都會接受城市的造像。後來當芙莉蓮踏上回顧之旅,所到之處常有他們一行人的銅像,定格在年輕時候的模樣。
欣梅爾熱愛被造成銅像,是芙莉蓮經常和他拌嘴的事情之一。不過欣梅爾說,這是為了「不讓妳在未來變成孤單一個人」。
表面上看,這是給芙莉蓮的紀念。但實際上,銅像主要的對象是後代人類。因為每當芙莉蓮再訪一地,她當年拯救過的人,總是已經老了,或是死了,甚至過了兩三代。倘若歷史記憶沒有傳遞下去,人類不會記得這位魔法使。欣梅爾說:「我們並非傳說,而是真實存在過的人」,這句話不會是說給芙莉蓮聽,而是留給後代人類的。
人類是弱小、生命短暫,但是善用時間的生物。人類的記憶注定不完美,但是時間卻有可能站在人類這邊。例如,「腐敗的賢老庫瓦爾」之役。庫瓦爾是一個太強大的魔族,八十年前打不過他,只能將他封印。但是封印住他後,整個大陸的魔法使傾力研究、解析庫瓦爾的殺人魔法,獲得突破性的進展,殺人魔法被納入人類的魔法體系,變成人類的「一般攻擊魔法」。像費倫這樣的新進魔法使,不知其歷史緣由,卻能熟練地使用(想像古代數學大師的算數,變成現代中學生教材)。當初解決不了的強敵,用時間換來逆襲的可能。人類沒辦法活得長久,但有方法讓知識傳遞下去。
正是因為人類生命短暫,才會格外熟知,在時間中「傳遞」訊息的方法。立銅像,讓人記得芙莉蓮。製作書籍,把知識傳遞下去。感覺欣梅爾早已把芙莉蓮的漫長生命考慮在內。對他們拯救過的人而言,拯救不是一次,還有芙莉蓮這個「永久保固」。未來魔族還可能捲土重來,而生命有限的勇者,也已在時間中埋下伏筆。以銅像抵抗遺忘,希望芙莉蓮回來的時候,人類記得。因為有芙莉蓮,勇者一行人的冒險還沒有真正結束,還朝向未來開放,還可以再回來、再拯救一次,這次帶著新一代的夥伴。
北方又有了魔族。新一代的冒險者,費倫與修塔爾克,分別是僧侶與矮人託付給芙莉蓮的年輕人。人類在時間中傳遞訊息,並不完美。即使有銅像,人類還是會認不得芙莉蓮,將她誤抓進牢裡。經過一段和平時期,人類也會忘了魔族的習性與謊言。時移事往,歷史常被錯誤地記憶和解讀。在各種不完美的傳遞中,夥伴真正能留給芙莉蓮的,是幾個活生生的獨立新生命:僧侶海塔收留的孤女費倫,艾冉教過的弟子修塔爾克,他們在自己的故事裡,與芙莉蓮建立起全新的信賴關係。沒有比這更有效的傳遞了。
有一點很有趣,是芙莉蓮收藏魔導書的癖好。例如大魔法使弗蘭梅的魔導書。芙莉蓮是弗蘭梅的弟子,她最知道,世上流傳的弗蘭梅魔導書都是膺品。即使知道是膺品,她仍然樂此不疲地收集,這又是為什麼呢?芙莉蓮在旅途中,必定經常看見,所有的記憶都不是完美的,都有遺忘、假造、虛構、或添加想像的成分在內。即使如此,記憶仍然有記憶的作用。她會不會也是以同樣的想法,看待到處流傳的弗蘭梅魔導書呢?當中有的仿造得精美,有的粗製濫造,而舉世只有她一人知道,眼前這本偏離弗蘭梅的魔法多少。
沒有任何紀念物,能完美重現她與勇者一行人的經歷。沒有一本魔導書,是她所認識的弗蘭梅。這些她都早已知道,卻享受著這當中種種小小的、殊異的樂趣,那就是芙莉蓮。
之三、他者:人、精靈與魔族
芙莉蓮的師父是人類,弟子也是人類。
這個從時間、人與精靈不同的時間感開始的故事,漸漸展開為不同生命形態,異類與異類之間的故事。在北方諸國,古拉納特伯爵的領地,芙莉蓮一行人遇到了打扮得像人、作為外交使節來與人交涉的魔族。在這裡開始,故事揭露魔族即便有著似人的外表,內在卻孑然兩異、且永遠會是人類威脅的本質。能說話的魔族又更危險。因為人類使用語言來溝通,但魔族雖然模仿人類的語言,說出口的卻是欺騙。語言服務於其生存的本能,而不是公平,或是真實。
這樣的魔族,真的和人類有很大的差異嗎?在作者的世界觀裡,是的,魔族是從腦部生理結構就與人類不同的種族。魔族的生命形態、生活習性,社會結構,也使他們與人類不同。弗蘭梅教會了芙莉蓮控制自身魔力的方法,要她用一輩子欺騙魔族,把自己像一個秘密般守住,只在決勝的瞬間釋放魔力。這種奇妙的,收納好自己的魔法,竟是芙莉蓮強大的秘密。
魔族無法做到,因為魔族本質上,就是會壓制對方、展現優勢的種族。不展現優勢的魔族,無法在魔族的社會中生存。因此但凡大魔族,都是一些把魔力像勳章一樣別在胸前,到處展現的傢伙。「斷頭台的阿烏拉」就是這樣的角色。她被隱藏實力的芙莉蓮欺騙,敗在自己的天秤魔法之下——是她的魔法設下弱肉強食、贏者全拿的規則,沒想到強者是他人。看到這裡,簡直像讀到政治經濟學名著《國家為什麼會失敗?》中,搾取型社會無法長遠繁榮的理由。
動畫目前的進度來到這裡(大約是漫畫單行本第三集的劇情)。但是在漫畫,繼續進行的故事中,更複雜的演繹發生了。
——下文將有漫畫版的雷點,追動畫者留意——
先是出現一位更強的精靈,位於大陸魔法協會頂點的賽莉耶,是芙莉蓮師父弗蘭梅的師父,藉著賽莉耶與芙莉蓮較為接近的漫長時間感、與她更加淡漠的性格,呈現芙莉蓮是一位更接近人類的精靈。她的沒有野心,她的單純喜愛搜集魔法和懶散,與建造起階層評價體系的賽莉耶不同,是弗蘭梅口中,未來和平時代的魔法使。
然而接著出現的,又有一位特殊的魔族,「黃金鄉的馬哈特」。從某些方面看,他跟芙莉蓮有點像,只是他是魔。孤獨生活,對魔族沒有忠誠感。對人類好奇,但仍保持著魔族的本性。沒有惡意、沒有罪惡感、也沒有正義感。與其說是屬於某一「族」,更像一個個人主義的個體。倘若讀者讀到「斷頭台的阿烏拉」之章,對於魔族的本性急於撻伐、將之劃為非我族類,不妨稍稍且住。從「黃金鄉的馬哈特」以降,感覺得到似乎轉折將至。至少,不會是那麼決絕兩分的。
「黃金鄉的馬哈特」,這個強大的魔族,與一名人類締結了關係。他效勞於這位人類領主,並不是有任何理由必須受制於他,不是因為領主比他強大,甚至領主遇到他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這名領主,是一個接近魔的人,深陷在貴族間的政治鬥爭,失去了兒子與部下。古留克這個孤獨的人,與馬哈特這個孤獨的魔之間的關係,可以說是特殊的緣分吧,似乎有一種微妙的惺惺相惜的感覺。因為是人魔之間,不知能否用友情定義。其他人類不懂得這個關係的特殊與微妙,想用對城邦的忠誠度來解釋、約束馬哈特的行為,完全是弄錯了——古留克以外的人約束不住馬哈特,約束不住就是約束不住,講再多道理也沒用。多年為伴之後,馬哈特在老邁的領主身邊,在他同意之下,從領主開始,將所在之處,城邦森林都化作黃金,自己也成了大陸魔法協會必須暫時封印的魔族和詛咒。直到多年以後,他的人類弟子鄧肯與芙莉蓮前來。(又是一個以時間換取方法的故事。)
馬哈特的領主是人類(古留克),弟子是人類(鄧肯)。就像芙莉蓮的師父是人類(弗蘭梅),弟子也是人類(費倫)。馬哈特因為古留克而改變,就像芙莉蓮因為欣梅爾而改變。與這個特殊他人的關係,使馬哈特在魔族的光譜裡,比其他魔族更靠近人,就像芙莉蓮在精靈的光譜裡,比其他精靈如賽莉耶者更靠近人類。馬哈特想要知道與人類共存的可能,但不是基於善意或人道主義(他仍然是魔,沒有這些東西)。馬哈特的黃金魔法,由他自己蔓延出去、改變物質屬性,從接觸而變化,也與其他魔族的攻擊不同。有一種奇妙的感染性。他的魔法擴散,生出他自己的魔鄉,在這個魔鄉中,一切都成為無機質,永恆不變,但沒有生命,他自己也無法解開。這是他要的嗎?這當中有慾望嗎?似乎也沒有,他說他想要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在第十集的最後,一度被黃金魔法變成黃金,完成解析後醒來的芙莉蓮說:「把萬物變成黃金的魔法,在現在這個瞬間,不再是『詛咒』了。」
無論後面的發展是什麼,到此為止,已經有不少值得深思。多元物種的共存,對精靈芙莉蓮和她的人類朋友而言,是善意與幫助。對魔族而言,是殺戮不同物種。理論上是這樣。但人類貴族古留克、魔族馬哈特之間,竟然產生奇妙的關聯。這種關聯,遠超過古留克與他的貴族同儕,馬哈特與其他魔族的關係之上。《葬送的芙莉蓮》沒有停留在廉價的非我族類式正義。
魔法的界線是想像力,想像不到的,就施展不出。理解不了的,就無法解開。芙莉蓮面對馬哈特的方式,是解析記憶。魔族中則另有賢老預知至此,想要隱藏記憶。倘若有一天雙方擁有同樣的記憶,和平是不是就會到來?當然完美的共享記憶永遠不會有,不同的物種,終究是以不同的時間感在生活。不過也不會完全沒有互滲,有時物種間就是會細微而特殊地發生關聯。多像人一點的魔、或多像人一點的精靈,實際上是什麼樣的存在?馬哈特因為終究無法理解人類,而無法逆向解開自己施加於人的黃金物質變化。最理解人類的精靈芙莉蓮,卻能夠將之逆向解開。她是否在這過程中,也理解了馬哈特這個魔呢?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當初賽莉耶的弟子們,阻止師父用殺戮馬哈特劃下句點,而用封印換取時間,換來的東西可真的不得了。不但是讓北方可以從黃金鄉詛咒中恢復原樣的機會,也是未來物種共存的關鍵。精靈賽莉耶經常認為教人類弟子沒有用,他們生命太短,來不及登峰造極,她經常視他們為「失敗品」。但是她的弟子們當中,弗蘭梅教出了芙莉蓮,其他弟子勸退她,以封印代替殺戮馬哈特。這些人類魔法使雖然壽命不長,又無法全知,卻似乎懂得某種「時間的魔法」,而將此刻交付與未來的變數,即便那不是他們看得到的未來。這是基於對未來的信心,還是因為他們能夠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呢?
——既然魔法脫離不了想像力,那麼能夠想像一個不同未來的他們,確實不愧是一級魔法使啊。
於是,時間來到了故事的當下,芙莉蓮與黃金鄉的馬哈特相遇,某些轉變似乎即將開始。這是人類魔法使弗蘭梅的同學、賽莉耶的弟子們,在多年以前埋下的伏筆,像一個時空膠囊,將由芙莉蓮打開,把故事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