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院的魔法:傾訴、聆聽,加上高劑量的想像力──兩廳院駐館藝術家 李屏瑤 & 鄭嘉音╳無獨有偶
穿過潔白的廣場、練舞的少年少女,走近大廟的樓梯,期待和好奇都已經預備。時至年末,兩廳院 2023 的駐館藝術家於此佈置了累積一年的思考與探索,讓作品在不同空間連結、回應當下的議題。
作家李屏瑤創造了可以留言、塗鴉的樹洞,讓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自由地敘述自己。而首次以劇團形式駐館的「鄭嘉音╳無獨有偶」,則帶領大家和製偶材料共同玩樂,從中探索劇場的永續方法。年終呈現裡,藝術不只是個人的展演,也是面向社會的參與和對話,每一個進入建築的「我」,都是「我們」的一部分。
說吧、畫吧,既然是樹洞
走進一號門,你也許困惑——為什麼售票口前面會有投票亭?
掀開布簾,檯面上並沒有選票或印章,卻擺放筆、便利貼、卡式錄音機,抽屜櫃裡則收納許多卡帶,這些都提供進入的人自由取用。
主持 podcast 節目《違章女生lalaLand》、出版女同志小說《向光植物》,李屏瑤既是文字工作者也是女性議題倡議者,展覽「樹洞與回聲」延伸了她對人細微處境的關注,設計從一個投票亭改造而來,保留投票亭匿名和半隔離的特性,讓裡頭成為人們可以放心傾倒的樹洞,那些在外無法吐露、不想解釋的心緒或秘密,在這裡可以用筆書寫,可以說給錄音機聽。
獨自站在其中,不同顏色、不同字跡的便利貼遍佈四周。收到先前進入這裡的人問候早安,也有人留下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小故事,一些外人看起來不會明白的,碎片般的心情。
想被聽見的聲音則保存在一盤盤卡帶裡。我將隨機的一個卡帶放進插槽、按下播放,懷舊機器的底噪讓聲音像是穿越時空而來,第一段錄音開始緩緩播放,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正被聆聽,而我站在時空的這一頭,用耳朵承接了陌生人的話語。
投票亭裡一人一票、票票等值,前提必須交出有效票才算數,寫著一段對話——
:「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嗎?」
:「有快樂的時候。」
:「⋯⋯」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在一起?」
並不是具體的心情,留言者紀錄生命的片刻,不知道對話是發生於友人之間,抑或他自己的內心。也許他還無法描述在那對話更深的地方,到底觸動著什麼。在如今充滿即時訊息、自動回覆的世界,我們的情緒越來越容易捲入外界嘈雜的亂流而沖散,逐漸變得難以辨認、微不足道,敘述和傾聽更顯得如此重要。樹洞像是按下暫停鍵,停留給予意義,正如李屏瑤在樹洞的使用說明上寫:「你在這裡聆聽,因此那些聲音沒有散去。」
另一個樹洞,則直接利用兩廳院內的性別友善廁所閃亮變身——字面意義上的「閃亮」。推開廁所門,滿牆都是繽紛的反光貼紙和文字、塗鴉,疊加許多像是從雜誌上裁下來的女性剪影,如果不是馬桶和小便斗還在裡面,證明這確實是一間廁所,真的會讓人再次懷疑誤闖了異空間。
過往在德國駐村期間,李屏瑤曾在同志博物館看過一扇公廁的門板,寫滿各種污辱同志、歧視女性的話,這個經驗讓她忍不住好奇,男廁常常充滿塗鴉,但為什麼幾乎從來沒有看過女生在廁所塗鴉的傑作?女生在廁所裡都沒有話想說嗎?或者只是單純身上沒帶筆呢。
三行大字寫在這間廁所的牆上,「女人想創作,要有錢,有自己的房間,還有自己的廁所。」來自吳爾芙的經典名言,並沒有說過最後一句。在這裡,李屏瑤不只讓女生有一間自己的廁所,小便斗上方平台放著足量的筆,隨便打開一支,搶眼的金色。
想起九〇年代開始出現在公車椅背和廁所的塗鴉風潮,有人留下不知真假的姓名電話,有人畫「情人傘」公開示愛⋯⋯,這些毫無道理的痕跡挑戰空間的使用規則,像李屏瑤設置的留言廁所,做出解放的嘗試。
包括反擊的嘗試。在小便斗前面,有人寫:「先生,到底為什麼硬不起來?God bless you ♡」。語帶小小的挑釁,句子的最後面,小愛心散發一股淘氣可愛的寒意,當我們自己拿起筆說話,外界的條條框框都不再是發聲的阻礙。
有關性別,我們進步「很多」了嗎?
閃亮登場的廁所,令人想起十月底同樣頗具九〇年代風格的聚會。
今年十月,李屏瑤曾在兩廳院圖書館舉辦過一場專屬女同志的老派趴踢「沒有名字的鱷魚」,大量彩帶、燈球幾乎把圖書館變成夜店。派對上大家回顧了解嚴後漸漸開花的性別運動,向一起走過的九〇年代致敬。
這樣的聚會至今過了三十多年。三十年裡發生了很多事,2017 年大法官釋憲,宣告民法婚姻章中沒有保障同性婚姻的自由與平等屬於違憲;2019 年同性婚姻專法通過,讓婚姻平權來到新的里程碑。
看起來已經進步了很多,但對生活在其中的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嗎?三十年後的現在,台灣剛剛走過 #MeToo 風波,往前回溯還有霸社、deepfake 等事件,時代變遷、工具更新,歧視和壓迫變換了方式,依然根深蒂固的存在於社會之中。
李屏瑤形容,「我們面臨的是一個理論或研究都還在進行中的,以前沒有過的狀態。」因此,講座《三十年前與下一個三十年仍說不出口的話》裡她邀請政治大學新聞系副教授方念萱一起對談。她也透露,在最初的邀請信件中就向方念萱表示:「我想知道我們卡在哪裡,我們現在要面對的是什麼。」
講座的主題圍繞數位性暴力,方念萱認為,最困難的地方在於意願難以確認。要如何讓所有人認識到,每個人的意願都需要被尊重?而即使明白確認意願是必須的步驟,我們現有的語言似乎還是太過模糊,在越來越多重要事物都可以用哏圖一笑置之的網路時代,我們更應該學習去問,以及如何問。
但傷害的起源——李屏瑤補充,也許還是要回歸到女性的裸體如何不與羞辱、羞恥掛鉤在一起。女性不是慾望的投射物,是需要平等對待、尊重其意願的人⋯⋯看著仍待通過的關卡和挑戰,眾人專心聽著兩位的對談,證明途中還有許多人攜伴一起。
讓一條線活起來
是大家討論議題的場所,也可以是魔法發生的地方。和講座同一間排練室,線條狀的海綿、EPE 泡綿、瓦愣紙⋯⋯製偶時剩下來的餘料攤開,人們圍成一個圓,和材料一起席地而坐。
無獨有偶藝術總監鄭嘉音和其他成員與我們交錯著坐在一起,在工作坊「舞台上的線條魔法」,製偶師余孟儒是主要負責帶領活動的人,大家都稱呼她小孟。破冰遊戲開始,大家依據規則互傳指令,不過做錯的人並不會因此退出圓圈,也不會有額外的懲罰,反而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刻:「接下來,當有錯誤發生時,我們所有人就原地繞一圈歡呼。」
錯誤並不是錯誤,材料也不只是材料。破冰遊戲結束,我們上前挑選自己喜歡的「線條」,回到一個圓。小孟引導我們去探索不同材料的特性,例如,同樣都是線條狀,海綿比起瓦愣紙更能做出柔軟的波浪,材料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需要順性發揮。
對線條賦予想像,最重要的是去感受,不要思考。
「想像你手上的線條剛剛擁有生命,它好奇的想要探索這個空間⋯⋯」
小孟手持鼓棒敲擊桶子打著節拍,而我們用直覺去感受線條的呼吸和情緒:它想往哪裡去、變成什麼模樣,它現在感到困惑嗎?還是覺得興奮呢?
探索中,我們也與別人的線條接觸,我的海綿「張嘴」銜住身邊人的瓦愣紙,連結成一條更長的「蛇」,或是大家協力,將線條結合成一頭大象、一座瀑布⋯⋯,人和線條彼此陪伴,空間裡的互動充滿各種可能。
想像力作為一種解方
從線條到立體,一位製偶師的工作大概也是這樣開始的,要先發掘每個材料本身蘊含的生命力,才能讓它變成獨一無二的偶。
再次回到一個圓,這次我們將線條彎折、變形或打結,設定哪裡是謎樣生物的頭部和關節,確定形體之後,小偶如何移動,在路上遇到食物要怎麼進食,遇到障礙的話又會如何反應呢⋯⋯,經過一系列嘗試,我們的偶奇妙地玩在一起。在場眾人投入在手上小偶的冒險旅程,完全忘記它們一開始只是在劇場舞台下默默無聞,等待被回收或丟棄的邊角料。
二號門的入口處,展覽「製偶桌上的材料歷險」是更完整的、專屬於這些邊角料的故事舞台,平時不會有觀眾的碎紙片終於長出眼睛成為主角,跳下縮小版的製偶桌,逃跑到玻璃的另一邊。
穿過玻璃,逃跑的材料聚集在另一張桌子,爬上互動裝置,引導人們將不同的材料放到攝影機下,一旁的電子螢幕隨即顯示出不同的畫面和資訊,許多小朋友圍在這裡,注意力被迷你劇場吸引。與材料玩耍,甚至暫時成為材料的體驗,我們重新感受單純的探索,生命中的一切歷險其實都可以充滿趣味。
現實生活裡,許多餘料沒有逃跑的路徑,必須很實際地面對回收處理的問題,製偶過程中太碎、太髒的零件會當成一般垃圾進入焚化爐,即便有些材料可以回收,過程中產生的能源消耗也會對環境造成污染。
這幾年,無獨有偶的成員漸漸對永續都有共識,鄭嘉音說:「社會迫切需要永續,我們用劇場做出最有力的回應。」如何實踐永續並不只是製偶師的考量,而是要整個團隊共同協力,才能逐步推進的方向。
從每次製作的設計階段就開始留意中間會產生的餘料,無獨有偶制定了一套標準決定哪些餘料可以暫存在倉庫裡,等待將來製偶師二次利用。有一些已經和觀眾在劇場舞台見過面的偶可以通過變裝/變妝,化身成別的角色加入下一部劇,或是參與到其他需要偶的活動之中,延續材料的價值和生命。
無法一步到位做到最完美,但無獨有偶不斷去思考劇場目前可以達成的工作方法。
當我們在工作坊和作為餘料的線條相遇、玩耍,活動結束時也真實感受到,這些材料如果被直接丟棄會多麼可惜。有參與者詢問可不可以帶回家,不過,材料還有屬於它們自己的劇場歷險記。
兩個展覽,一個講座、工作坊,透過駐館藝術家的呈現,不只開放兩廳院的空間,也開放所有停下腳步的人慢下來感受自己,一起回應我們對當前社會的疑惑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