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歪讀《鬼才之道》：如果金馬有一個最佳百合鏡頭獎

2024 年 8 月，「媽咪與狗」這組密語在部份百合控及影迷圈掀起一股旋風，這些人都去看了一部電影。你會發現怎麼原本好好的人進去看完電影，出來都說自己是狗，還一直叫媽咪？什麼電影這麼厲害？就是《鬼才之道》。寫這篇稿子的現在，我已經進戲院看了 9 遍《鬼才之道》，讓我如此欲罷不能持續進去看的原因之一是其中的「百合味」芬芳濃郁，又加了「媽咪與狗」及「相愛相殺」的屬性，更是芳（phang）上加芳，芳的二次方。

「媽咪與狗」作為一種女女百合 CP 類型，很明顯，就是配對其中有一位是具有媽咪特質的角色。什麼叫媽咪特質？簡單來說就是氣場強大的年長女性，對待他人或溫柔或嚴厲，像《穿著Prada的惡魔》中的米蘭達那樣。至於狗角色為什麼是狗，就是在權勢關係裡較弱勢的那方，比較魯比較廢，比較年輕沒有歷練，容易被人控制的角色，如同《Prada》中的安迪。

我從小就特別著迷於影視作品中的年長女性，就學時期戀慕的也都是女性師長。有一個說法是，年輕人對師長的喜愛是仰慕與崇拜，比較類似追逐偶像，但這個說法並無法將我的情感與慾望完全容納進去。在我青春期的年代，也就是九〇年到千禧後，我帶著不甚清楚的自我認同與偏好，陸續接觸到「百合／GL」「女同志」等知識，一開始接觸到的相關作品，多是日本動畫，雖喜歡但仍感不滿足。於此同時，台灣主流異性戀環境下流行的偶像劇及戀愛作品，也都未能完整解釋與滿足我的渴望。

我從來不曾在台灣的校園青春愛情片中看見自己，即便是少數以女同志戀情為主角的作品，裡頭都沒有我這樣子的人存在。

我總想著是自己太怪了，甚至上網查女同志是否會有伊底帕斯情結——這世上有人跟我一樣嗎？一直到我發現禁羈（Kink）與愉虐（BDSM）社群的存在，看了相關的作品，才終於理解自己原來最渴望與一直追逐的，就是愉虐中有賞有罰的女主人形象。

我渴望從女女主奴的互動、從「媽咪與狗（奴）」的關係中，得到寬慰與讚賞。我的某些內在失落能夠透過虛構作品中，年長女性與年輕女性角色的各種互動得到補償，無論是相愛或是相殺。而在主流的影視作品中，有這種類型的百合作品並不算多，每發現一部對我來說都如獲至寶。

於是，《鬼才之道》是我今年獲得的最好的寶物，我看得又笑又哭。終於能在台灣的電影裡看見自己的身影，能夠不那麼痛苦地將自己安放在裡面，並且向與我有相同偏好與需求的同伴們大聲疾呼：去看吧！媽咪與狗就在其中。

＊以下內容涉及電影情節發展，在意者請自行斟酌閱讀。

媽咪與狗（還有貓，與大道寺知世）

 《鬼才之道》裡，張榕容飾演的凱薩琳完全符合「媽咪」這個稱謂，而王淨飾演的同學，「狗」味很濃，兩者之間的百合醍醐味便在於這種年齡差與權力差的變動。

一開始薩琳作為年長且握有權力的那方，對待廢物教不動的同學是大聲斥責，親身調教，實際上卻是嘴硬心軟又傲嬌。嘴上說不帶新鬼，卻在每次練習時都認真看著，早早幫同學申請厲鬼證，還要假裝不在乎，信封夾在拿反的書裡，看很久才扭扭捏捏：「妳東西掉了！」直接把信封扔地上讓狗撿。在同學開心看著自己的成就時，坐在一旁偷看偷笑，同學回望時又趕快轉頭假裝沒事。我看到這裡時已在驚呼？蛤，怎麼這麼寵，這我能在國片中看到？沒想到後面更厲害。

同學上節目被羞辱，旺來幫大家看著都很心疼，鏡頭獨獨給了薩琳特寫，薩琳也焦急心疼到想哭，她深知小狗低自尊，但一時急切不會講話，不小心又罵走小狗，我想她後悔死了。與西卡比拼那天，愛面子又念舊的薩琳居然甘願拋下自己的傲氣與過往成就，換上水手服當同學的替身，她的權力位階此時降到與同學同一個水平線上，試問狗同學看了能不感動？

同學看見薩琳媽咪為了自己這麼拋棄臉面，不管怎樣都要趕快跑回去，儘管還沒習慣跳樓，她也要為了薩琳跳一次。結果跳得離離落落（li-li-lak-lak）好丟臉，好生氣，氣自己太廢達不到媽咪期望，於是追著活人跑出氣，沒想到轉頭一看，大家都跟著自己來了，因為夥伴們也都是這麼努力卻總是不能如意。跑著跑著薩琳伸手拉了一把同學示意已經夠了——

「我是不是讓妳很失望？」

「嘿⋯⋯妳呀，是全世界第二棒的女鬼。」

薩琳給了同學一個擁抱，彷彿說著妳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裡，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愛妳。各位請注意，如果金馬獎有一個最佳百合鏡頭獎，《鬼才之道》靠這一段就可以拿爆，如果國片歷史裡沒有出現過史詩級百合鏡頭，現在就有了。這幕真的讓我非常震撼，震驚，我毫無預期女女情誼能夠在台灣商業喜劇片中拍得這麼美、這麼香？

像這樣的薩琳媽咪，前面態度又傲又兇還會打巴掌給你肢體調教，後面又給你賞點好吃的獎賞和溫柔的擁抱，有鞭子又有糖難道不是百合控女同最愛？大家看了無不想報名當狗（現已不知號碼牌發到哪。）而同學這位低動機且低自尊的妹仔，私服穿著也偏中性，更好讓我們這種平凡的、有些廢的、喜愛年上、渴望被愛的女同志帶入自己。（王淨在某場映後座談也表示，她在理解同學這個角色時，確實有想過同學並不是喜歡男生。這點對照到電影中同學將筆記本上「交男朋友」這個達成目標劃掉，更讓我覺得心酸感同身受。）

除了薩琳同學這對明顯的百合外，潔西卡與凱薩琳之間的相愛相殺、事業競逐關係也是充滿曖昧玄姬。一開始西卡的地位明顯被薩琳打壓，因而生出憤恨，決心出走，很快便闖出一片天，但即便擁有全世界的目光，她最在意的，還是當初看不起自己的薩琳。中元節厲鬼派對上，薩琳一句「我現在帶的新鬼比上一個有資質多了。」西卡武裝起來的笑臉馬上垮掉，醋酸滿溢。

而對薩琳而言，相較於同學如小狗般乖巧好控制，西卡是她無法掌控的貓，一不注意就溜掉甚至還反咬妳一口。「我並沒有想要妳消失。」是傲嬌的薩琳對西卡終於放軟的姿態。

如果妳覺得薩琳西卡和薩琳同學已經很好嗑了，片中還有卡蜜拉這位同學的超級好朋友，如同《庫洛魔法使》中的大道寺知世一直關注照顧著小櫻那樣，不離不棄的女女情誼，也是百合芬芳的其中之一種樣子。

妖魔鬼怪的冒險

可能有人覺得啊人家明明沒有刻意要百合／GL，甚至官配隱約是 BG，你為什麼要藍色窗簾硬湊 CP？因為《鬼才之道》就是一部可以這樣解讀的作品。

而且我認為這樣的歪讀不僅僅是藍色窗簾，反而很有意義。它提供了擁有不同認同與非一般慾望的人們一個被看見的機會，而被看見了，才有可能打開不同的視角與創作思路，衝撞過往習慣的僵固審美與敘事。性少數族群的視角及某些女性族群的視角與需求，不同於主流影視圈審美，我們的喜好、渴望與評論累積起來，也許可能可以改變這個太男（男性主導或男性視角）的影視創作與評論環境，此處可參考影評人陳穎於《鬼才之道》評論中對「歪讀」價值的說明。

在我浸淫於各式影視作品，追尋女主人形象與百合情誼的過程中，我深感以非典型女性為主體或性少數角色為主的影視作品，時常收到來自男性視角的不公允評價，被粗淺地標上「政治正確」或「女權」的標籤，或因其故事著重於女性間的情感而被認為格局小、上不了檯面。另一方面，台灣的主流影視作品相較歐美，大多仍以異性戀愛與傳統親情敘事為主，我個人從前少關注台灣電影，便是因為對其中的異性戀情感難以共鳴，且也對商業喜劇片中的老舊黃色笑話感到十分倦膩。

我這麼說並非完全否定主流敘事，那畢竟符合多數人的需要，而是——我們能不能有其他選擇？我們能不能不要在女性為主角的作品中，又要讓她們落入異性戀情愛糾葛裡、在女女情誼中不要再讓她們圍繞著男性打轉？可不可以讓她們的煩惱是每位女性獨有的煩惱，而非大家通通為異性戀情所困？

另一方面，台灣的百合控影迷從前總是必須在異性戀為主的虛構作品中，用放大鏡去找那一點點女女情誼的線索，或是在本土女同志作品裡，看著那些單向的戀情無疾而終，更不用說從前有那麼多既苦又痛又總是邁向死亡的女同志們。在 2024 年的今天，像我這樣的女同志，仍舊羨慕著歐美有多元的非典型女性為主角的喜劇片。我也想要擁有快樂的結局啊！我也想要出現商業作品中，跟其他的女性角色們或成為主角或成為敵手，與其他同樣有著煩惱的夥伴一起冒險、闖關、大鬧一場。

《鬼才之道》最珍貴之處就在於此，它是一部商業喜劇，它以非典型的魯蛇年輕女性作為主角，加上其他特色鮮明的女性和男性配角，極度難得地保有女性角色之間互動曖昧的空間。片中沒有說死任何一段感情，也沒有圍繞著男性打轉，它更多的是那些邊緣不得志或多少討厭自己的角色們，在毫無道理的體制下苦苦掙扎，成群結伴，相愛相殺，彼此療傷。百合歪讀與酷兒解讀在這裡之所以成立且別具意義，正是因為從前到現在，我們在某些人的眼中仍然是妖魔鬼怪，無論在櫃子裡或是在櫃子外，無論我們有沒有被看見。

當片中的鬼們跑起來時，我大哭不已，想起從前那麼苦到現在終於緩慢進步的環境下，努力生存、相遇相聚的朋友們，我想我們值得很多很多的快樂吧。我很感激台灣終於有這樣的電影出現，終於有低動機的魯蛇女性主角與女女情誼，接住了很多的我們。

在此我也真的非常感謝《鬼才之道》劇組所有人，當我因為本片中的百合味大感姬動，而在各社群平台姬叫「媽咪與狗」瘋狂推薦時，被劇組們海巡看見了。我完全沒有預期到我的「百合歪讀」與「媽咪與狗」會被旺來幫的大家看到，且被理解、被重視、被包容，甚至被廣傳出去形成一股風潮（榕容肯定未曾想到有一天她的留言欄裡會出現一堆叫她媽咪的粉絲。）甚至演員們還開始撒糧發糖，宣傳圖加上「百合系推薦」的 hashtag，透過演員們、劇組們在網上及實體活動中，這麼用心回應百合歪讀。

於是，各地的百合控與女同志也紛紛受到感召，現身在每場認真舉辦的影人見面會上，創作各種圖文二創，彷彿大型的百合大拜拜同人場和面姬會。我對一切發展真的始料未及，但也充滿感激。

在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裡，我所在的女同志與百合控社群似乎總是比較默默的一群，我們的情感需求在台灣的主流虛構作品中較少被看見被照顧到，所以能如此被官方歡迎且非常用心地舉辦活動跟我們一同玩樂，實在是萬千滋味在心頭，只想再多帶一些人們進戲院又哭又笑，才能不辜負這部電影的用心。

2024 年的台灣有這樣一部作品橫空出世，真的太好太好了。衷心感謝徐漢強導演、乃賴編劇及催生出《鬼才之道》的所有人，這次真的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