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萬芳,一個忘不了的地方
如果「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 XXX」,作為一組造句填空題,那麼請務必小心填入對應的名詞。比如,不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中學老師,也不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學測模擬試題。但我相信,聽著華語流行音樂長大的人,一定都會同意:「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首萬芳。」
1990 年,《時間仍然繼續在走》成為了萬芳第一張專輯,也是 A 面第一首主打歌。姚謙為萬芳寫的詞,像對時間的未知不斷提問,當時唱著「相愛是不是就得廝守?悲傷是不是就得淚流?」的女孩林萬芳,也成了後來我們熟悉的那個萬芳。時間像是一道填空題,沒有標準答案,28 年後的萬芳第一場小巨蛋演唱會,重回最初,命名為「時間仍然繼續在走」,像是以長長的時間鋪陳,完美回答。
時間的精靈感
儘管時間確實一直在走,但萬芳眼中的「時間」卻具有一種精靈般的跳接性,「它有時冷眼旁觀,等你經歷一切,最後才給你答案。但有時卻是永無止盡,沒有答案。」我們期待時間給人解答與解脫,但生命難免不符合期待,時間在一旁,從不著急,只是看著你跌跌撞撞、傷心開心,她這樣解讀著時間。我問萬芳,在她心中,時間真的會給人答案嗎?沉默後,她開口:「或許應該這樣說吧,有些事看似好像時間會給你答案,其實一路走,答案早已在遠方,如果有分過去、現在、未來,那答案本就在未來,有一天自然會抵達你的答案,我們要做的只是不斷去經歷、靠近。」
我一直相信每一場演唱會,都像一粒時光膠囊,濃縮了歌手在每一個當下的所有過往時間,膠囊打開,記憶紛飛。想要打開萬芳這一顆時光膠囊,不得不先回到 90 年代,那一個她口中每樣東西彷彿都能用上十年、二十年的年代。我們都同意 90 年代金光粲然,萬芳也是那時開始唱起了八點檔、九點半戲劇主題曲,90 的夜晚極其魔幻,彷彿每戶人家中都傳出一樣的主題曲聲。「那是媒體集中的年代,只有三台沒有公視。就像大家知道的,小時候在某個村子裡,所有人都會聚在那戶有電視人家,圍在那邊看電視。所以當你在一個連續劇、節目曝光時,幾乎全台灣的人都知道你了。」
於是,連續劇主題曲成為了最好的廣告,當每家唱片都為自己歌手爭搶演唱機會的同時,剛唱完〈碧海晴天〉的萬芳,再度和其他戲劇合作片頭與片尾曲,這時讓更多人認識了萬芳的音樂。
不過幾年,萬芳從電視劇唱到了電影,1993 年的〈新不了情〉,為那一年的電影與音樂史,結上一個紀事繩結,無人可忘。90 的華語樂壇,是主題曲的年代,那樣的曲聲悠悠,是歌詞也似劇情的唱唸,也像剛好隨著萬芳緩下發片速度的落在了過去。而萬芳細訴著過往,卻半點不耽溺:「所有的一切都和環境相關,大環境的不同就會造就小環境的不同、個體的不同,過去是一個努力就比較容易有收獲的年代,不像現在很多朋友常常感覺努力沒有成果,經常感到沮喪與絕望。過去的一切都在開發中,充滿無限可能,現在是轉換到另一個階段,我們不再能用 90 年代的思維往前。現在有現在的美好,有其突破的可能性。」
哭泣不是因為難過,而是溫暖
時間不只改變容貌與環境,時間也能改變一首歌曲。輕搖時光膠囊,每人聽見的曲目都不同,以〈新不了情〉為例,萬芳回憶:「那是我人生的低潮期,在錄音間裡我是淚水與淚水的唱完。但經歷不同時間後,這首歌加入了台下的記憶,很多人聽到它會想起自己的人生、電影的畫面,所以後來這首歌成為了共同的記憶。當我演唱時,整個空間會充滿情感。二十年後的現在,當我再唱〈新不了情〉時,看到台下有人眼眶溼溼的,我知道,那不是因為難過,而是溫暖。」
人類哭泣的理由可能不只百種,而萬芳告訴我,有些哭泣甚至不需理由。「人哭不一定是因為難過傷心,它其實是身體需要流淚,就像排毒。也可能是某個瞬間,忽然連結觸動到心裡一個很深的角落,但它是傷心嗎?不見得是傷心。」回憶過去,我沒說出第一次聽〈新不了情〉時,誤以為唱的是「痛苦的想死忘不了」,可誤讀也很美,也許就像萬芳說的,都經過這麼多年了,她更想要透過這首歌來「和解」。不論是痛徹人心逼近死亡般的生離,所有的濃重的相思和痛苦,都應該得到和解。萬芳說,在台上的她有時會邀請聽歌的人們一起,「用和解的心唱這首歌,像是個儀式,透過這首歌把過去那個讓我傷心的人叫回來,跟他說:『Ok,我們和解吧,我原諒你了。』也去抱抱那個曾經傷心的自己。」
有些人的聲音帶有魔力,不透過歌聲也能傳遞,我聽著萬芳輕柔卻帶著脆度的聲音說話,有幾次輕微的眼眶濕熱,像是她告訴了我,曾經〈新不了情〉她唱到不想再唱,但現在她希望能賦予它「和解」的意義,面對過去不知如何處理的傷心,我們都不要傷心了。
傷心與開心,眼淚與笑聲,是一場演唱會的存在理由,當我們為所愛的歌手搶票,而他人不理解秒殺、加開的演唱會,和他們在手機電腦上聽的有何不同時,答案正如萬芳所說,只因為,所有的演唱都會發生一種「共振」。她回憶多年前一場 TICC 的演唱會,〈猜心〉的前奏剛起,她才開口,前排一個女生的眼淚就啪啪地落下,她當下也跟著哽咽了。可哽咽非得是難過嗎?她搖頭:「不是因為難過傷心,而是因為我『理解』。我覺得那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有一首歌可以陪伴你,所以你聽到它時才會有各種感受。當下我覺得幸福,因為這首歌到達了它要去的地方,陪伴了這麼多人。」
我聽懂了,她說的「共振」不只是透過掌聲,共振來自一種最大值的情感集合,那邊有傷心開心、有青春失去,甚至也有圓滿與和解,這些都可以成為眼淚,讓人為此哽咽。那一晚的演唱會,萬芳在台上,哭泣的女孩在台下,也許就像〈猜心〉裡寫的一樣,她們之間不過一句問話:「這樣的夜,熱鬧的街,問你想到了誰緊緊鎖眉?」這是歌與人所能達到最好的和解,於是共振。
我不要被制約
面對即將到來的小巨蛋演唱會,萬芳表現地氣定神閒,她身邊的朋友都比她更有「攻蛋感」,也沒有為自己設下時間表。在小巨蛋之前,她早已走過大大小小的演唱場地,從跨年到商演,從市中心唱到太平洋。2008 年,她辦了一場海上音樂會,在賞鯨船、太平洋上舒服的搖晃歌唱,也曾在很小的場地內,與大家席地而坐,說說唱唱。萬芳形容自己:「五、四、三、二、一,那種過於正式的倒數,有時會令我害怕。」
那天下午,我見到的萬芳穿著黑色的毛衣,長髮鬈曲,透著另一種疏離的質感。當她開始說話,聲音卻如泉水溫暖,但溫暖中卻能聽出她靈魂的堅硬之聲。萬芳是雙面的,可人本就有不同的面向,所以在 2002 時她按下暫停,慢下了發片速度,因為,「出唱片似乎變得太制式化了。那幾年我也因為演戲、廣播,接觸了很多其他地方的音樂人,我的內在開始有一些衝擊與辯證,唱歌這件事不該是刻意賺錢的工具,我可以暫停,回到唱歌令我快樂的本質。」這樣的暫停,像是一場分裂,讓人梳理自我。
在 2010 年,萬芳更開始當起自己的製作人,她重視歌詞,所以找了許多好友來幫她寫詞,詩人導演黎煥雄幫她寫了〈阿茲海默〉,萬芳很喜歡這首歌,「雖然這首歌不是歌詞的格式,不容易譜曲,但青峰卻把它譜得很緊密、很好。」她還找了王明台導演寫詞搭配亂彈阿翔的曲,寫出了〈孤單〉、編劇徐譽庭也為她寫下〈練習失去〉。這些人都不是專業的作詞人,但她相信,既然能寫劇本,那也可以寫詞。這似乎隱約透出了萬芳固執與反骨的一面,因為她:「不覺得歌詞一定要有怎樣的格式,這樣也好」。
原想和萬芳聊聊她的星座,卻反而談起了她這幾年來不斷在研究的「人類圖」,但在她眼中,或許兩者都是一種統計學,只是細緻度的差別。人類圖與西方占星、印度脈輪、猶太卡巴拉(Kabbalah)甚至中國易經都相關,經常被人說是「生命的使用說明書」,萬芳還去上了專門的課程。講起人類圖的她,有著另一種興致勃勃的樣貌:「理解人類圖後才會知道,不要用自己的價值觀去制約別人,而『我』也不要被制約。許多傳統觀點或他人的觀點都是一種制約,我們應該回過頭來問自己,這是我要的嗎?現在的我真的是『我』嗎?」而我也同意,生命的複雜之處,本就在認識自己與成為自己間不斷嘗試。
萬芳說,即使認識了自己,改變也很難。「細胞更新,需要七年時間才會更新完。如果過去,我們期待自己成為一個『好人』,所以不自覺地討好任何人、無法拒絕他人,後來你發現這是一場耗弱,並不是你想做的。就算,你都理解了這些事,改變還是困難,我想和細胞更新一樣,至少都需要七年的時間。」
而時間繼續走了再走,萬芳除了唱歌,更開始演戲、主持電台節目,《冷鋒過境》讓她拿下金鐘、舞台劇《收信快樂》更重演四次,時間沒有讓她迷失自己,就如同演戲時的她。「我從不會被角色影響真實生活,反而是透過這個角色更理解世界。」時間,只是讓她更認識了自己。
「從前的我,會認為表演時要化妝、穿華服,為何女生就得要這樣呢?而男生就不用呢?」所以她一直都知道,「我有一個主流的我、一個非主流的我,同時兩個性格都存在,有時難免會打架。」但如今的萬芳,似乎找到了一種平衡的方式,讓她們共存。她玩笑的說著:「所以雖然小巨蛋很大,但不用擔心,我裡面還有另一個我,那個小舞台上的我。」
當我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首萬芳時,其實我想說的是,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自己忘不了的人或是忘不了的地方。相信萬芳也是如此,在更瞭解、更忠於現在自我的同時,也在心中深深收藏了,每一個過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