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更多時候是不寫:專訪《鉅細靡遺的透明》葉語婷
和她說話像等秋天最後一片葉子掉落的摩挲。她喜歡冬天,不喜透露。葉語婷不習慣談論自己,因為她一直都在談論,生活中非人的,氣候、草葉、飛鳥、蚜蟲。
2013 年葉語婷出版第一本詩集《一隻麋鹿在薄荷色的睡眠裡》,這本書很快就絕版,本人也沒有再刷的企圖心。第二本詩集《鉅細靡遺的透明》甫出版又經歷經銷商的更迭,比起在線詩人確實少了許多宣傳計畫,佛系詩人,葉語婷也。她慾望輕輕淡淡地,像詩對情緒寡言。
如果你喜歡鑽研電影美術場景,你會非常喜歡葉語婷。就像你著迷於從空間、顏色、物品擺放的位置裡辨識出心事。即使不被讀懂也無所謂的譬喻,詩是一盒讓人不忍拆完的禮物。
詩的回聲
「蓊鬱的房間。許多高大的樹木就這樣直挺挺地站著,彼此與彼此擠在一起的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吧,可是大家還是合群地,誰也沒有離開。亮晃晃的日光燈,被濃密的闊葉遮擋,所謂的光影,只是篩落在地上的小小圓點而已。」——〈一隻麋鹿在薄荷色的睡眠裡,睜開眼睛〉
除了房間裡的麋鹿,還有做夢的長頸鹿,首本詩集寫了很多動物,但那一個個化身都是她。讀一個從人群中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小動物,讀逃逸後自成森林的淡泊自處。詩集指涉的「妳」皆為詩人的自言自語,這個「妳」喃喃說話的樣子有幾分寂寞:
「光一點一點地滴在畫面上,風景愈來愈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想著如果妳醒來,會不會記得自己做了一個流動的夢。會不會記得,在妳的夢裏面,我不像現實那樣壓抑與尖銳,甚至有點喜歡妳。」——〈喜歡妳躺在沒有我的房間〉
詩人透過詩將自己擺放進一個個夢裡,每個夢都是詩新的房間:「我會把『寫』當作一個房間,安排很多角色進去,創造屬於我腦中的世界。有部電影叫《全面啟動》,這本詩就像是一個摺疊的夢境,一層一層,只是屋子的整體跟整個環境是詩。」
詩座落在葉語婷的研究所時期,她和人組了瓦解詩社,雖然唸著研究所,但她認為:「成就感反而不是在研究上的,只要那一週,我們詩社有聚會,我有寫東西,就會覺得這週有收穫。」如何餵食一個創作者?放生她、讓她在字裡自給自足是最好的。葉語婷首本詩集也是任性的,她正字記號的散文體、若有似無的存在感、以及不要別人領悟的那種寫法:
「黑色百摺裙隨著/身體輕微擺動/一架薄荷色的班機穿越/草地上一片閃閃發亮的稜鏡」——〈ECHO:我們缺席的時候時間沒有出聲〉
多數時候,她寫詩只是想聽見自己的回聲。「寫詩的人都滿自我的,我不是很會觀察別人,但假使我喜歡了一個瞬間,就會放在心裡很久,偶然寫進詩裡。」把每個瞬間都變成自己的,正是詩人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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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紅豆冰棒的留白時間
緊抓著瞬間不放的葉語婷在第二本詩集更顯癡迷。她平靜的口吻敘述,收斂的方法像用橡皮擦使勁去擦,最後只留下非常非常淺、趨近不見痕跡的紙張。《鉅細靡遺的透明》封面與內頁插畫皆由插畫家 Shiho 繪製,一個女孩子,以完美角度飄逸的裙襬、被空氣填飽的蓬鬆短髮,這個女孩子經過的地方,都有風。
有風經過,幾秒間可以閉上眼睛安心接受襲來的一切。這本相較前作文字更精練,「感覺」也被拉高透明度。在這之前,葉語婷在日本打工換宿一段時間,本來帶著小本子要去寫詩,結果:「到那邊不是在放空,就是集中心力工作,日本人把工作跟生活切得很開,模式很脫離台灣的生活,工作完很累只想吃東西、放鬆、睡覺,詩也寫不出來。」
啊,真是太誠實的詩人了,人生更多,是不寫的時刻。她在種滿紫色蘆筍的田地裡放空,下了班又爬到茅草屋頂,一支紅豆冰配一朵雲,繼續放空。去小樽旅行時,也用了有別過去的路徑,他們一行人走到沒有觀光客的地方:「很多媽媽帶著小孩在小公園裡盪鞦韆,那邊有個碼頭,我們坐在那,坐了很久。剛好天空飛過一個類似魔女宅急便裡的飛行船,我們看著它消失,然後持續靜默。」
沈默也在她回台灣後入詩:
「旅行累了/累了就坐著/海邊的/公園/沒有人/撕開麵包/白浪退到離你/不遠的地方/一艘飛行船/浮貼於灰藍色的布幕/轉動著他的螺旋槳」——〈生活〉
儘管緩慢,但生活持續推進,這些對生活的察覺也影響了她對詩的念頭:「我想要把這樣細微的生活感寫下來。寫作的心態變了,會想用簡潔的文字去表現最多的意思,我喜歡景就是景,很純粹,不加情緒,情緒該是讀者的,不是我的。這整本都是去完日本後回來寫的,我希望自己在色調跟平面上,都可以更細緻一點。」
下雨的專注
葉語婷用詩打撈水平面底下的潛意識與靈感,讓場景翻譯情緒:「生活中有很多對自己的看法與失敗,負面情緒如嫉妒、貪婪,這個東西在現實生活經常要被隱藏,藉著文字把失敗遷徙到具象的象限。去掉形容詞的雜質以場景說明,是我想做的。」失敗與無能的發生,詩以畫面轉譯讓讀者不再膠著於失敗本身,失敗周邊有些趣事正在發生。
她看這個熱鬧的世界有那麼多無法超前的快樂,寫詩提出質疑:「〈缺〉跟〈不缺〉這兩首詩就是在講人跟人之間疏離冷漠的情緒。每個人在臉書或 IG 都希望自己是被關注的對象,因為被關注所以快樂。每個人都在看自己,我們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的煙火。我覺得很荒謬。」
兩本詩集都不脫「女孩」的淡薄且輕盈形象,經常是一個人在獨白,難得兩個女孩子的那篇,原來是為自己在洪荒裡盛裝一場乾淨的雨季。
「我看見雨/穿好/慢跑鞋/傍晚的/下班時分/兩個女生/旁邊/只有雨/只有雨願意/停下腳步/心無旁騖的/綁鞋帶」——〈雨的雙腳〉
「這個世界真的很忙碌,在下班時的下雨場面尤其混亂,在這個畫面裡我可以寫出什麼?我希望這個東西是專注的,全世界只留下這個專注。很多國高中女生會有一種奇妙的友情連結。當她們依靠著,在這個繁忙的十字路口、大家都來來往往、人群與車潮都顯得不重要。這個世界唯一剩下一點執著的東西,就是這個。」詩人的筆跟著雨的腳步行走,最後畫面定格在兩個女孩身上,像在看一幀青春留下的畢業合體照。
低頭寫字的女生
葉語婷很常提起專注,那是她希望在熙攘人群裡的站姿。
「那天,趁著收音機壞掉的空擋,我打算告訴一個十七歲的女生,關於十二月的種種。我偷偷走進女生的房間,房間裏的牆壁有一片一片的油漆斑白,離開了牆面,薄脆的白色粉末掉在藍色床單上。
『我可以靠近你嗎?』帶著一點點強迫,輕微的乞求。
她只是,戴著耳機,低頭,寫字。」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葉語婷喜歡注視他人腳跟,於是聯想到了:「腳跟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跟你那個很親密的人並排站在一起。那個 17 歲的女生好像一直都在自己身邊。」
妳懷念過去的自己嗎?她說是的,我是在寫詩以後,才知道世界的殘酷。
「在寫詩之前都是天真。我更想念以前的純粹,我寫詩去記得那個沒有接觸過詩的自己。」以詩為分水嶺,寫詩是劫後重生,以筆悼念成人的災難。於是她寫「遺失的那個人」,這整本詩她也以 17 歲的年紀做縫合裁剪、增添幻想如她默念過的小劇場:「17 歲,就這麼一個年紀,我不希望它沾到一點成人的氣息。不要太世故。情感越單純越好。其實我 17 歲在做什麼根本也忘了,回想時在想什麼樣的畫面跟空間是我希望做到的,我可以怎麼把這個東西再召喚出來。」
這種小心翼翼但其實霸道,也是那句「我可以靠近你嗎?」對自己誠恐又渴望的心情。
真正殘酷的,沒有痛的場景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破壞我自己。』小熊坐在床邊,對我張開脫線的手掌。」——〈小小練習〉
詩把她少女的天真送到一個溫柔鄉。葉語婷把自己的失敗總合寫得若無其事:「不管是痛的或苦的,我不想用這樣的字眼。你選的這一首就是整本書的第一首,想要靠近自己,但又不能真的碰到。像自己一直在抽自己脫線裡面的棉花,你想知道抽到最後是什麼,但又不能一次全部抽掉。」
要用什麼去等待一個稜角固執的詩人掏出自己裡面的棉花?也許我們要看的根本不是她的棉花,在景與景的交替間,有人低頭撿拾、看見了自己的棉花。她想更靠近一點,又害怕太靠近、會瘋掉喔。「詩對我來說是破壞跟重建的過程。我其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藉由寫詩可以稍微靠近自己一點。」
她通過詩往自己靠近,近乎執念。小學葉語婷參加跳棋社,程度是吊車尾的,每天放學年幼的孩子留在教室裡,自己跟自己玩跳棋,直到有一天贏了跳棋老師。「打排球也是,體育課我都自己對著牆壁打,打一打發覺奇怪、球怎麼沒有回來,原來球被我打爆了。」
直接寫出痛,那就不痛不癢了。也因為她本身不擅長對決殘酷:「在現實人生我對痛苦的選擇也是這樣,我都會想說不要把自己太放進情緒裡,假裝自己是一個演員,思考如何應對現在的狀況。先把情緒抽掉,再思考用什麼樣的方式看待。怎麼樣把自己變得不像自己,再去應對這個環境。」
雖然想過「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才走到現在這個自己」,但其實她一直很希望推翻過去的自已,她毫不可惜地說:「情感上或生活上重複同個錯誤跟失敗的那種厭倦,會很想推翻掉。雖然到目前都沒有成功。」
詩人轉譯痛苦的方法受過江國香織《仙人掌旅館》影響:「我要寫痛苦或是負面情緒時,也想用游刃有餘的口吻去談陰暗面。」如果我們再多問一點點,就會揭曉這是一個多麽逞強的詩人。但是我想她是不願意直接說出痛這個字的。
小巧,無害,但是堅硬的一個我
談到自己寫詩受過啟發的作品,還有零雨的《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他的字句跟氣氛非常抽象,這本是氛圍,寫的東西冷靜而旁觀,畫面灰灰霧霧的,讓人想走進去看,之前我有幾首詩是看了他的詩後寫的。」這本詩被大量的水漬覆蓋,是一本跟了葉語婷許久、走過水災的詩集。
葉語婷在形式上對自己的要求則來自林群盛《聖紀豎琴座奧義傳說》:「這本是他十七歲寫的,他研究動漫、同人誌。我那時候在架上看到覺得好怪喔!這本書對我的影響是文學觀。後面的漫畫是他是自己畫的,上面還有不同的音符,當你讀到後面,他又要造成你反著讀的樣子。不管別的詩人再怎麼做,都不可能做到跟這本相似。讓我思考怎樣做出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保有平凡的生命紋路,保有想守護的純粹,葉語婷的詩走了一條與當今熱賣詩集截然不同的路徑,乾淨、留白。讀《鉅細靡遺的透明》有不忍喧嘩的心情,怕是多想一點,都會壞了作者構圖出的平衡畫面。
她的詩與本人幾乎雙生,葉語婷像星星糖果般地存在:「這個叫金平糖。它是砂糖做成的。我寫的東西很平常,曾有人敘述我的詩,是在玻璃瓶裡的透明魚,沒有情感的著力點,別人常常看不懂。飄飄的。我即使說明了,別人也不懂。我的東西就像金平糖,比較小巧無害。我很難去寫些批判性的事。當你要批判他人就要有堅定立場,但我是疏離的人。」
金平糖普通而無害,小巧,真切地存在著。瓶裡五顏六色,其實吃來都是同個滋味。「像我的個性,有壓抑的矛盾的,看起來是不同口味,但本質是單一純粹的,固執。某部分來說很無聊,我要做的事就是看日劇啊,放空。」為什麼說葉語婷是佛系詩人,她從不寄望讀者在詩裡和她共鳴,只是架空出一個夢,讓你去飛去停留。
反覆閱讀才能進入的詩,含很久才能化開的金平糖,裝在透明瓶裝裡、以一種口味佯裝五顏六色的葉語婷。
《鉅細靡遺的透明》
作者:葉語婷
出版社:斑馬線文庫
出版日期:20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