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屋防詐守則|
我的睡眠,硬生生被插入
震動就是聲音,牆面簌簌落下塵埃,床頭跟著動。間距從五秒縮短到三秒,砰,砰,砰,連牙齒都跟著交撞。隨手亂抓把眼鏡帶上,視線正對床頭桌上那杯水,看水面上波紋隨波往外盪,盪盪盪,聲音還在 DOWN DOWN DOWN ,忽然覺得這一幕多眼熟,可不是《侏羅紀公園》裡暴龍登場前奏,深夜在異國的房間醒來,如果不是闖入災難電影,就是鬼片了。
下一秒我的床頭會浮起來嗎?這是大法師?還是鬼影實錄?或正遇著海嘯前兆地震前夕?這是上天的預兆提示我應該提前逃生?
可能是配合我的時差,房間裡也音源和畫面不同步,聲音要幾秒後才加入。隨著牆壁振幅加劇,更添了人聲,我忽然明白,搞錯電影類型了,原來我是醒在 A 片場景了。
一開始還忍不住把耳朵貼上去。牆壁多冰,但聲音是熱的。把牆板都叫軟了。正因為看不見,所以眼前會浮現更多,彈簧嘎吱、金屬器物可能就是床頭雕花圓柱擊打牆壁的鼓聲若響、指甲騷刮壁板,還有權充背景音的流行音樂,從瑪丹娜到瑞奇馬汀,九零年代天后天王都在後面推屁股。隨著樂譜標記漸強記號,那邊廂放開的還有喉嚨,很浪,也真是浪了,紅蘇手,東風惡,說的是莫莫莫,還是 more more more。聲音嘩嘩逼過隔間暢快流洩,我都跑到房間另一頭沙發上躺了,還有絲絲細細低吟衝上沙灘那樣漫漶過來,很累啊,操的都是我,他們還沒到,我也不能睡。
怎麼辦呢?在泰國住兩個月,住旅館太貴,租屋嫌太短,airbnb 是一個折衷的方案。不能親去現場,就在網站上細細比較照片,也把房客評價也逐條看了。你看這裝潢多美,牆上猶見稻草抹痕,又掛幾幅黑白照片,整面落地窗引進外頭日光一打,就是我夢中的房間了。但夢原來是薄的,誰又知道牆多厚,牆哪一邊是怎樣的住戶?某一天晚上開始,若不是隔壁新房客闖入我的生活,就是我誤上他們的床。
倒不是他們持久與否,而是那個晚上的睡眠硬生生被插入這一段後就不算完整了,那之後的睡眠變得很淺,非常容易受驚,似乎猶有餘震。帶著恨意在天光大亮中醒過來,落地窗倒影裡另一個自己正懊惱往這邊看,滿眼血絲,一頭亂髮,竟也像做了幾回,比隔壁還要累。
飯可以天天吃,愛不一定要天天作吧。這樣安慰自己。但我想隔壁若不是失樂園,把每天都當成最後一晚,就是把感情當成剛訂閱 Netflix,第一個月試看免費所以卯起來幹。
想知道隔壁新房客的感情有多熾烈,看我的睡眠品質就知道了。一連七天。一次一小時半。一天兩次。
我最大的反擊,就是在第五個晚上用力拍打牆壁。嘿,隔壁有住人的好嗎?你們喊那麼多晚要死了都沒死,是當我死啦!單身不是公害,有伴也不用這麼大聲昭告天下好嗎?
於是那邊廂忽然安靜了五秒。
緊接著是筐噹筐噹一陣挪動聲。
他們把床移開牆壁了嗎?
現在沒有碰撞了,我接著明白的則是,難怪《歌喉讚》一拍三集,這些年阿卡貝拉這麼流行,原來純人聲真的強過樂器,隔壁男女就是例證,那男生若是低音部,女聲絕對夠格當女高音,能獨唱,也能合聲二部重唱,這裡低去那裡高,何妨吟嘯且徐行,小紅低唱我吹簫。那聲音捏圓抓扁,又透過牆壁傳導,根本立體聲,我把頭深深埋進枕頭裡僅想去隔壁割喉讚。
終究,他人的愛就是我的地獄。
該怎麼辦呢?
也曾想要在隔壁門口留個紙條。但要寫什麼?
「夜深了,請注意聲量。」那會不會太直接?這下整層樓的人都知道了。
寫「單打雙不打」?拜託哪個年代,你真以為砲戰還在打。
總不能寫「play one」並附上兩個框框請鉤同意與否吧。最後我只好在紙條上畫了圖,貓貓一根手指壓著嘴唇,這樣就不致於太冒犯了吧。正要貼上對方門板,那門忽然砰的開了。面前是個好乾淨的女孩。長睫毛,菩薩一樣低眉斂眼。彼此照面的瞬間都嚇了一跳吧,但女孩連驚嚇都是極有氣質的,薄薄的唇發出短短的氣音。
他就是夜裡的禿頭女高音?魔笛還是夜后華麗詠嘆調的演唱者?我這才發現自己對隔壁一無所知。
男孩的臉在十秒後出現,濃眉大眼一派熱情。What’s up?手伸過來就要握。
這下我慌了。見面不打笑臉人。何況是笑臉帥哥。慌亂之間把紙條揉成一團,怎麼辦,要放哪呢?剛好穿了沒有口袋的褲子,臉非常之熱,有一秒忽然有把紙條塞進嘴裡嚼的衝動。
I ⋯⋯I am Joey.How r u?
結果完全變成國中課本的對話。因為英文實在太差了,見面先有三分怯,那訴求豈止委婉,而是微弱了。對方反而掌握了對話的主導權。
男孩問,「這裡環境不錯齁?」,是啊,環境不錯但房客才是問題。
「你也來放鬆的嗎?」不是,我來工作的。本想打蛇隨棍上,接著說所以我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例如晚上⋯⋯但腦中句子還在組合,男孩摟著女孩的肩,聲音已經繼續往下跑了:「所以你要盡情玩啊。知道嗎?不留遺憾啊。Joey。」
Joey 要自己找 joy 喔。他對我眨眨眼,砰的就把門關上了。
嘿,我也希望你們能享受美好的一天。Joey 希望你們也 enjoy。我望著門板低聲說,你瞧,我的韻腳也有壓到。但又怎麼樣呢?
我這個白痴。我知道你們今晚會繼續 enjoy。我忽然明白,他們沒錯,是我錯了,一開始就住錯地方了,他們就是來玩的,這地方是天堂啊,天堂就該追求極樂,那他們徹夜交尾狂歡有什麼錯?一門之隔,我才是他們的異國,那個桌上堆滿了參考書目與資料,電腦信箱來往信件頻繁像是證券交易所牌目快速翻轉,是他們永遠進不來的地方。
於是我做了一個決定。
那個晚上和第一個晚上一樣,牆壁上的落塵,大氣中前奏開始的低音共振,而在隔壁哼叫出第一個音符前,我先拍打起了牆壁,卻不是要他們閉嘴了,那碰撞極有規律,不時高喊 yes,come on。Ohohoh。只差沒把國際歌拿出來唱,喔耶喔耶喔耶。 應該是受了我的鼓勵,或者是五月天的老歌,這時陣上好作陣來尬車,那邊廂排擋桿一拉引擎聲轉速加快也熱鬧起來。
吳宗憲兒子告訴我們要加 S,隔壁的 friend 今晚也在 S 喔,我抓緊時機,在對方聲音漸低的空隙,隨即用無比低沈的男聲插入喊道:Oh Yes!羅斯。OH,羅斯。不要停。隔壁忽然暫停了幾秒。似乎出現一絲的困惑。
對了,就是這樣。come on。錢德!
用我的名字呼喊你。我壓低嗓子報出腦海隨機浮現的男人名字。加碼推著櫃子撞擊牆面發出碰撞聲。
現在就把九五給加滿!
還有誰?還有誰的名字可以喊?
我覺得還可以加上一點變化。就是那裡。我喊,菲比。更深一點。還要。
還有莫妮卡,你這壞女孩。Bad bad bad.
我把手臂彎起來,用手掌大力拍打發出中空聲響,啪啪啪,Bad bad bad,你瞧,我們這邊世界大同,多元成家,不只男生,也有女生喔。
這是第一次隔壁像停工一樣安靜下來。
但我停不下來啊,我跳上彈簧床一邊喊叫一邊跳,時不用旁邊的檯燈金屬頭互相撞擊製造聲音層次,忽然之間我知道還缺誰了,我召喚你,我手用力一掃,把床頭櫃上的牛奶罐都打落下地,玻璃破碎聲響中我大喊:我要到了,瑞秋。喔喔喔。
再加上我 Joey 喬伊,這不就是影集《六人行》friends 裡所有的主要角色嗎?
我一個人想念 friends。一切都跟我大學時英文老師說的一樣,沒有錯啊。想和外國人溝通真的要看《六人行》啊。你瞧,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六人行! 如果這時如果有人從窗子往外看,會不會看到一個男人跳彈簧墊那樣,頭冒出窗框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像在玩一場很好玩的遊戲。
那一晚安靜了很久。隔壁的男孩女孩是不是嚇到了?一山還有一山高,一房還有一房滿,一跌還有一跌碰,他們會不會懷疑這裡真的一如網站上評價這麼好?來往出入都是什麼人?在他們隔壁到底是個怎樣的鄰居?
還是他們正討論要不要過來按門鈴問問可不可以加入?
在漫地玻璃碎片之上,在牆上歪斜的相框旁,在凹陷的床墊和像颱風掃過的床頭櫃前,我喘著氣想,至少,今晚是可以安靜了。
【租屋防詐指南】
邀請城市飄零者分享租屋經驗談,從喵球、顏訥、與陳栢青笑中帶淚的踩雷經驗看租屋眉角,為何想要一間好房間如此坎坷:從牆壁裂痕看見了記憶的缺口,隔壁房間的叫床聲不比你內心喧囂,你永遠跟小學的鐘聲一同起床、與野路的貓叫春一起失眠,你或者在颱風天的漏水淹水中驚覺房間如你乾旱,從夜半的哭聲發現自己原來是隻鬼,我們也不過是這個房間的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