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得到金曲的結果,我得到金曲的過程:專訪陳珊妮 a.k.a. 第三十屆金曲獎評審團主席

你們得到金曲的結果,我得到金曲的過程:專訪陳珊妮 a.k.a. 第三十屆金曲獎評審團主席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5.09.2019

新專輯這麼忙,怎麼還有時間接金曲獎主席?她語氣有殺意:「所以才會到最近才把專輯做好啊,都是金曲害的。」看她笑了,我們才知道她在開玩笑,笑著笑著又認真起來,「很多東西就是要做出改變嘛。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我就盡量做到我覺得最好的狀態,因為我沒有很多包袱⋯⋯反正我也沒有什麼朋友。」

去年,文化部邀請陳珊妮擔任第九屆金音獎評審團主席,她本不想接。「我就說,我對這個獎項有很多不滿,在制度上的確有些東西可以更好。」她回覆文化部,除非官方也接受獎項需要改變,否則合作只會彼此消耗。「結果文化部回覆說,他們很希望做這件事,說金音獎快十周年了很重要,他們只是需要找到一個正確的人,找到一個突破口。」

雙方拍板,默契定調。幾個月後,第九屆金音獎成為歷年來最多入圍音樂人共同參與頒獎現場的一屆。隔年,文化部又找上她,「說金曲獎三十周年了很重要,又請我幫忙⋯⋯」

所以,是本著為獎項帶來變革的心,才願意接下這份重任的嗎?

「才不是,我是本著佛心好不好。」我們又有點分不清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

主流不再

九〇年代出道的陳珊妮遇過台灣流行音樂的極好和極壞。

壞,壞在過去對「流行歌手」的想像扁平,唱片公司推出歌手注重單方面配合,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最好是不用看鏡子就能去拍照、不用跟著開會就能照結論跑。身為一個「意見很多」的「非主流」歌手,陳珊妮曾在專訪中自述「我記得我出道的時候,每天去唱都被人家嫌,每天都被人家罵,日子過得很慘。」

好,則好在當時唱片產業仍身強體壯。二〇〇四年,陳珊妮曾與評論家馬世芳共同發起「零圓計畫」系列專輯,收錄非主流音樂人作品,第一張專輯收入用於製作第二張專輯、第二張專輯收入用於第三張,不做多餘行銷,專注讓更多非主流創作被聽見──那是個即使如此做法、仍有人願意購買唱片的時代。

「可是現在那個東西已經不在了。串流開始之後,其實唱片公司的架構應該要改變才對。現在大唱片公司裡面有這麼多人、那麼多的宣傳企畫在執行這些東西,這不一定是合理的。你去看 ØZI 的公司,沒幾個人啊!LEO 王待的顏社也沒有幾個人啊!這些大唱片公司可能覺得很困惑,獨立廠牌也覺得大公司到底在想什麼。」

不再需要大量採買,歌手也不用再上節目通告,每年台灣三百多個音樂節,有想法的音樂人在 IG 上就被看見了,大學生用 Spotify 天天聽新歌……陳珊妮看見時代潮流與音樂產業的亦步亦趨,音樂環境的問題不再是「多數人都只聽同一種音樂」,而是「一小群一小群人只聽自己習慣的音樂」。

「現在連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定義主流非主流了。像 LEO 王是很多年輕人覺得他們的世代在聽的東西,可很多大學生心目中覺得落日飛車才是主流。你要怎麼去評斷這件事情?」

主流不再,一方面創意放射,另一方面產業的輝煌漸漸不再能仰賴一種救世主式的、一統天下的明星想像。在這樣的過渡時期,身為製作人的陳珊妮一邊為許多「主流」歌手製作音樂,一邊也製作許多「非主流」唱片,在工作中得到了不停切換視角的機會。

「大家知道我不喜歡那種沒有意見的、空空的歌手,所以也因為這樣我接到的都是很有意思的案子,比如女歌手要轉型啊、有人要跨入輕熟女啊、有人要出櫃啊⋯⋯任何人當他想要置入一點什麼想法的時候,就會找我。因為這樣,我可以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東西。那會讓你累積不同的想法,你會變得開放。」

走過盛世,在主流與非主流不再明確切分的時代中所孕育的這份開放,也展現在陳珊妮建議這一屆金曲獎的評審邀請原則之中。

漫長的邀請

「金曲獎以前邀評審有一些做法,比方說一定要有作曲人、一定要有作詞人,一定要有哪個環節的工作者。我的想法是,整個大評審團的名單需要多一點製作人,因為製作人要管曲、要管詞、要管編曲、要管製作、要管樂手,所有的東西。其實他涵蓋了金曲獎所有的項目。」陳珊妮建議文化部提高製作人在評審名單中的比例,「我也把 A&R 的人拉進來,現在有很多唱片其實是從 A&R 的觀點出發去發展音樂,需要有人來分析這件事情。」

她也在意評審團此刻在業界的位置:「我跟文化部的共識是,希望評審名單中有多一點線上的音樂人。大家知道流行音樂人一定會有各自的全盛期,線上音樂人他們正在做一些新的東西,我覺得會為現在這個世代帶來一些新的啟發。」

初審名單中,出現了在誠品唱片執業三十年的吳武璋、元氣唱片行的主理人陳謙,「我也建議文化部我們要找這些末端的人,因為他們是整個唱片產業裡面最直接面對消費者的人,他們也聽很多音樂,可以反映除了創作角度之外的另一個觀點⋯⋯其實我本來希望他們還可以加入複審的,但是因為他們業務太忙了沒辦法。」

與此同時,針對金曲獎獎項中幾個強調語言文化脈絡的獎項,陳珊妮也建議藉召集人推薦的方式來鞏固評審名單的公信力:「假設我們這些漢人在評原住民語,等於是盲評,因為根本聽不懂。所以我提議每一個語言類別由召集人去建議評審的名單;這些召集人有些是很好的音樂人、有些是很好的語言文化研究者。最後,每一個語言類評審的評分是有加權的,我們會特別看重他們的意見。」

 

這麼多個人意志強烈的音樂人,身為主席如何串連所有人?我們再次分不清她的回答是不是故意頑皮:「這個對我來說不是難處,因為每個歌手看到我都怕得要死,所以我每次第一次工作的時候都要想辦法讓他們放鬆。」笑完又嚴肅起來,「其實複審之前有一次評審會,我很堅持一定要協調到大家都有空的時間。說起來很老套但非常有用:只要見過一次面,自我介紹講一些話,大家就會比較熱絡、願意在別人面前講出意見。一切都是很慎重的。」

看似單純的意志,其實牽動整個作業流程。過去邀請評審,所有名單可以同時進行邀約,但在陳珊妮建議的做法之下,必須優先決定召集人名單、召集人再推薦下面的評審;為了顧及評審的製作人數量比例、性別比例,也往往必須先確定一部分評審名單、才能進行其他評審的邀請。責任分立加上分批進行,這一屆金曲獎評審的邀請時程拖得極長。「文化部有些同仁應該覺得怎麼那麼麻煩,他們以前電話打一打就打完了。」陳珊妮的笑容又抱歉又驕傲。「可是,你要找到好的評審就是這麼困難,因為在線上工作的人的特色就是忙。但評審又不能完全偏向一個面向,你一定要有一些平衡他的、不同觀點的人。」

最後成果不負她的期望,「比方說音樂錄影帶組,召集人推薦的名單,真的非常強大。」在羅景壬的召集下,該組集合了尹國賢、周東彥、林昆穎、陳虹任等人參與,「強大到我都在想明年這組不知道要找誰來評。」

最後,在和文化部取得共識後,後來有些名單還是要打電話去一下,為了整個評審陣容的完整,還是得動之以情、希望最好的人才參與⋯⋯說到這裡,陳珊妮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害羞。

不一定正確,但一定有觀點

許多獎項在進入討論之前,必須先討論出獎項的定義、再接著去討論細微美感的呈現,否則只會落入爭吵的循環。以因性別氣質而遭霸凌、在校園中離奇身亡的葉永鋕為題材的〈玫瑰少年〉拿下年度歌曲大獎,便是在評審團對「年度」的觀點確立之後才評選出來的作品──流行音樂有其時間性、有其緊扣時代議題的流動性,評審必須將作品創作的動機、社會共感、在這個年度而不是其他年度拿獎的意義納入評選思考中。

即便有了定義,許多獎項討論時仍會遭遇立基點不同的難題:最佳國語女歌手入圍者中,蔡依林的作品明確由 A&R 角度出發,將概念性層次發揮得淋漓盡致;林憶蓮的作品則是本格派製作,聲音細節、歌聲與意念的連結、音響、歌詞與樂曲面面俱到。截然不同的工作方式,一樣做出了好的音樂,在評審時延伸出許多討論。

競爭激烈的獎項還有最佳新人和最佳樂團。入圍者風格差異大,為了讓大眾能藉由金曲獎的容納看見新人和樂團的百花齊放,評審團索性增加入圍名額。

陳珊妮自己也就某些項目與召集人做討論。「例如說,我覺得現在的 MV 有很多後期,可能要多一點這方面的評分,但羅導(羅景壬)就會覺得我們最重要的根本在於美術,我們就這點進行了很多充實的討論。」

「總之,我不能說所有的決定都是正確的,但我確定這些所有的細節都是有觀點的。」她說。

「所有參與的人,都在貢獻他們的觀點。文化部接收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其實會有一個非常快速、非常正向的循環,他們的確感覺到這個東西是不一樣的。雖然是一樣的工、一樣找了這麼多人來,評審規則也沒有很大改變,但大家都帶著觀點來討論音樂,我覺得這才是健康的狀態。」

金曲獎因其官方獎項的地位,常給人持重嚴肅之感,陳珊妮卻說其實參與的音樂人都非常熱血。「偶爾在工作時會遇到一些把一切當成例行公事的人,當然也沒有什麼不好,但你會察覺到那個熱忱的衰減⋯⋯但這一次,我們把所有線上有觀點的人聚在一起,工作起來非常棒,你會覺得所有的智人都在這邊,心靈都提升了。當專業的人在討論專業的事情,整個氣氛都不一樣。」因為熱血,所以甘願,流行類的評審要聽幾千首作品,平日還要工作,壓力也大⋯⋯「那是純粹的熱情,覺得自己可以為這個產業提供什麼、做些什麼。」

「主持完金音獎會議和金曲獎會議之後,很多參與的評審最後傳來溫馨感動的訊息⋯⋯雖然我不吃這一套啦。」她忽然又有點公主的樣子,「會議的時候,局長之類的公機關人員也都全程參與。因為熱忱是會感染的。我覺得連文化部的同事都感受到我們音樂人的熱忱。」

評審團、工作團隊都有這樣的熱忱,對她來說才是對得獎者與入圍者最大的尊重:「用一個更好的機制評選出獎項,得到這個獎的人才會有榮譽感。我相信得到 MV 導演獎的人,看到那個評審名單,應該會覺得自己受到很大的肯定吧?今年金曲獎也讓大家看到很多不一樣的人,我想 LEO 王的得獎感言也感動很多人。有些人本來不見得熟悉他的音樂或聽過他的音樂,但就因為這個機會,接觸到一個本來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聽起來很美好,難道沒有什麼挫折的地方嗎?「當然公務員系統工作還是會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比方說他們會寫好多那個文言文喔,我就說不要再拿那個文言文給我看,全部都翻成白話文!誰看得懂啊,哪一個評審看得懂那些東西。」她說著說著,又沒有真的生氣。

公主的鄉愁

她入行的時候,音樂製作技術仍講究「標準規格」。錄音時要去設計好的、工業規格的錄音室,任何素材只要用心 QC,結果都不會偏離同一個水平太遠。許多專業技術必須在錄音室裡跟著師傅學,學到了才是自己的。陳珊妮讓自己在錄音室裡打滾,手把手從前輩身上學來功夫。那是二〇〇〇年以前的事。

然而一夕間,從類比音樂進到數位音樂,很多很好的錄音師或音樂工作者沒有跨過。他們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學得的整套技術、創造的這麼好的聲音,忽然被方便快速的做法取代。

陳珊妮是順利跨過來的那一批人,對數位音樂做法上的高度自由抱持樂觀:如果做音樂的門檻變低、相對來說容納的創意就變高了。許多人問過她對 autotune 等科技輔助的看法,她只淡然說:如果歌手可以不用花這麼多時間在把音準唱好、想把這些時間拿去做更有趣的事情,那麼沒有什麼好反對的,它們都只是工具而已。

此刻,她憂慮的不是製作技術的門檻變化,而是由於標準工業規格的流失、使新一代創作人的感官變得遲鈍。「因為美感是需要經驗的。如果你沒有聽過某一種聲響,你就會以為這個世界不存在有那種更好的聲音、以為你在家用那副爛耳機聽到的聲音就是最好的了。」

「所以我現在很擔心未來,大家用手機聽音樂,有些人甚至沒有電腦,聽覺的敏銳度會下降;然後,因為大家不覺得這件事是重要的,台灣很多舊的類比錄音室,這些音場都設計得很好的場域會消失。那些場地裡面的東西動輒都是幾千萬的,現在都拿來放電腦螢幕,這是非常感傷的事。」

並不只因為純粹的鄉愁而感傷,從金曲獎的入圍現象中也已能看見隱憂。今年入圍的啊許多專輯是在國外錄製的,明明國內外工具沒有太大落差,為什麼不找台灣的錄音室混音?這是科技造成的另一種典範轉移:「很多音樂人做音樂時的參考是國外某一個錄音室做出來的。如果在我剛入行的時候,我只能去找我的錄音師討論怎麼用自己的方法做出那樣的東西;但現在,音樂人只需要上網查他們喜歡的音樂是誰做,直接拿到國外去找那個人做就好了。」

「當然這個沒有什麼關係,這也是一個交流。只是我自己曾經在那個嘗試的過程裡面得到很多東西。我也是因為一直在試、一直在出錯,然後才發掘新的東西。但現在好像思考邏輯不太一樣,直接上網搜尋是找國外誰做出來的,你會看到有很多入圍的都直接是國外做的東西,我是覺得很可惜。」

大眾看見各種音樂類型挺進金曲殿堂,欣喜之餘,陳珊妮也從中思及可能的危險。「很多時候文字是很重要的,它在文化脈絡上的敘事是我們這一代音樂人會很重視的,但有時候,有些年輕藝人會跳過這件事情,因為他們覺得音樂風格是最重要的。那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因為在 Spotify 上面音樂風格就是最重要的。」

這些想法不太有機會直接傳遞給他人,身為金曲獎評審團主席,「我們只能,比如說在金曲獎這樣一個年度的重要獎項,盡量讓這些東西呈現出來,讓美的文字、好的音樂,讓這些東西都被看到。我覺得至少藉由這個機會要做到這件事,因為你沒辦法挨家挨戶地去說『我要把這件事傳遞給你⋯⋯這很重要⋯⋯』。」

她說,藉著這次金曲獎向媒體說明整個過程的機會,她會在記者會上讓大家知道落日飛車今天在哪裡表演、草東今天在哪裡表演。但媒體總是不寫這些事,台灣聽眾也就難以知道,台灣的音樂原來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我最討厭媒體在記者會上問我遺珠,好像你的人生除了遺珠以外沒有其他重要的事。明明就有那麼多人得獎。他們會說他們有他們的壓力,可是我覺得,媒體和創作者應該是可以一起前進的,否則我們走一步,又被拉回半步。如果年輕世代有人覺得有希望,看這些獎項不再只是一個娛樂消遣、也開始跟他的生活有連結的話,那我覺得很有意義啊。」

把時代分享給時代

頒獎結束,名單公布,每一屆金曲獎都會面臨批評。陳珊妮說,自己並沒有花什麼時間去搜尋網路上的意見,這本就是人人都能發表意見的時代,她甚至不須讓自己釋然,因為連惆悵的情緒也幾乎沒有。

「我覺得都沒有關係,網路世代本來大家就可以評論。但大家不要忘記,這個評審團是真的在做音樂的人。我們做出的判斷,是代表台灣目前流行音樂從業人員的觀點。即便你在攻擊,你必須要了解這是一個以專業人員為角度做出的評斷。」

今年金曲獎前,主持人、樂評人黃子佼發難:「要二十個獨立樂團,還是一個超級巨星?」引起廣泛討論。陳珊妮說,她其實並不覺得一個巨星和二十個獨立樂團是相違背的。

「我抱持著比較正面的想法。中生代像我們,對於品質的控管跟文化脈絡的連結,是可以提供給年輕人的;很多年輕人很有創意,但他會需要這些連結。我認為這個時代的中生代和年輕世代要一起工作,這會讓整個產業變得很強大,我們不用把老人殺死或把年輕人殺死。」

「常常會有一些年輕音樂人問我問題,如果他們是真心想要知道,我就會跟他們講。絕對不會因為我告訴他這些事情,我就會有所損失,絕對不會的,整個產業變好的話,大家都可以做更多的東西。如果整個產業變得越來越健康的話,就可以容納更多的聲音,那台灣就會變得越來越好。」

她遠遠看見一個願景,同時也自己實踐著自己。採訪前幾日,大象體操的凱婷半夜很晚忽然傳訊息給她:「珊妮老師,妳在幹嘛?妳可不可以丟給我一些音樂?我要聽一些不一樣的。」
 
「我就說好啊,那我給妳我今天在車上聽的東西。」iTunes,Spotify,這個不錯那個也不錯,「丟給她一堆,我還在很認真找,她就說『好了!已經夠了!謝謝老師,我要去睡覺了!」
 
「哈哈凱婷常常這樣。」她說,有點慈愛地。
 
聊到這裡,我們更加確定了,那個「每個人看到都怕」的陳珊妮,根本不是沒有朋友。或許,她把朋友都當成家人了吧?公主接下金曲主席,說是佛心,其實有愛。

#金曲獎 #陳珊妮 #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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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蕭詒徽
撰稿蕭詒徽
攝影王晨熙 hellohenryboy
助理馬揚異
服裝協力if&n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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