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黑幫史詩《愛爾蘭人》:一塊拼圖如何自己活著

孤獨的黑幫史詩《愛爾蘭人》:一塊拼圖如何自己活著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5.12.2019

開場氣氛平和,我們跟隨長鏡頭緩緩進入長廊。空間由暗轉亮,四周可見助行器、耶穌像、輪椅;老人,更多的老人,以及安養院意圖溫暖卻感覺貧乏的顏色。轉個彎是勞勃狄尼洛飾演的法蘭克希蘭,近距離看,那張我們熟悉的臉,真的變得很老了。《愛爾蘭人》作為一部黑道電影,氣氛卻悠遠感傷,砍殺開槍、血漿傷口不再是唯一看點,千帆過盡的身心成為勾人的底蘊。

黑幫史詩:地下美國史

電影改編自《I Heard You Painted House》,由查爾斯布朗特採訪病榻上的希蘭寫成,並在他逝世後出版。「刷房子」是行話卻也寫實,模擬開槍後血漿噴濺到牆上的樣子。希蘭從一個卡車司機到成為黑幫打手、大老心腹,願意「刷房子」刷到關鍵人物、不失手也不供出名字是他的長項。故事分兩線敘事,安養院的他描述 1975 年一場與老大羅素(喬派西 飾)的旅行,另一線補充他年輕時如何打入這個圈子、力爭上游,匯流在 1975 年的歷史大事件:吉米霍法失蹤懸案。

希蘭取得羅素信任後,羅素找了個差事給他——在聲勢如日中天的工運領袖吉米霍法(艾爾帕西諾 飾)身邊幫忙。電影中稱吉米霍法五六〇年代可比貓王、披頭四,領導 230 萬人的工會與資方協議,其中與黑幫勢力的合縱連橫脫不了干係,希蘭去霍法身邊既是幫忙喬事,也有黑道安插眼睛在合作對象身邊的意思。據說霍法與希蘭第一句說的話就是:我聽說你刷房子(I Heard You Painted House)。後來他果真替霍法解決不少問題,兩人成為好友至交,直到希蘭接獲要殺死霍法的命令。

在希蘭說出那天經過之前,霍法的「失蹤」一直是巨大的待解謎題。看《愛爾蘭人》的樂趣其一,是透過另外一種「局內人」的角度理解美國歷史。即便有人出面聲稱希蘭回憶錄有誤,但以黑道角度重新看待古巴美國對峙、甘迺迪遇刺乃至於吉米霍法之死,地下世界的美國政治自成脈絡,彷彿完整了檯面上不可解的謎題。可被稱為「史詩」電影並不單指 3 小時 30 分鐘的片長,更是回應了美國歷史發展看似偶然、實則有跡可循的串連與發生。

愛爾蘭人 馬丁史柯西斯 勞勃狄尼洛 艾爾帕西諾 喬派西

「上面」的命令

但在這樣的架構下,私以為最迷人的是,馬丁史柯西斯呈現人在史詩裡的渺小。身而為人,擁有不可避免的視界死角,每個人都只是一塊拼圖,不可能知道命運的全貌。拼到最後,才發現自己竟要殺好友;為組織、為別人做事做了那麼久,才了解自己只是一路走向孤獨。電影透過多項細節鋪墊希蘭性格,他一直以來就是個「聽命行事」之人,與羅素第一次深談時他提起自己二戰時行動準則,是長官下令他就去做,不假思索。一幕還原當年戰場,希蘭授命帶著戰俘「自掘墳墓」,等他們挖得夠深,再開槍。

「很瘋狂,但我一直無法理解,他們怎有辦法一直挖自己的墳墓?」

事實上希蘭、以及片中每一個人並不比被槍決的戰俘高明,誰一生活到盡頭,沒有掘墓之舉?

回歸他們相遇的原點:某天希蘭的卡車壞在加油站,毫不相識的羅素找出問題,希蘭感謝並說「我只會開車,不會修車」,像是在起步就定位了自己的侷限。相遇到死別數十年間,儘管希蘭地位一再向上,問羅素的為什麼都不會得到回應。他一生不斷有「上面來的命令」,黑幫不知名的「上頭」左右他的人生,幾幕教堂場景,也透過宗教形式加強了「授命而行」的印象。站在十字架下,既是傳統愛爾蘭人與義大利人以天主教為尊的連結,但希蘭與妻子帶著孩子、請來黑道大哥們幫忙受洗,那也是以榮耀之名,選擇終極的服從。

命運之險,從不會使人因服從而平安喜樂。黑幫尤其像是玩賭注極大的賭局,即便握有最大權力,也不保證歲月靜好。電影在眾多黑幫角色出場時標註名字、外號、死因、死去年份——進場即是離席,即便貴為費城領導者的安傑洛布魯諾(哈維凱托 飾)也是。電影最後,還沒死的就只剩希蘭,他依然頭頂吉米霍法工會帽,手上戴著羅素給他的戒指。羅素曾和他說,世界上只有三個人擁有這金戒指,而他是唯一一個愛爾蘭人。

被剩下的人

思考「愛爾蘭人」(The Irishman)片名,自然出自希蘭在組織裡的外號,也是他的籍貫。但相較其他人,瘦子、胖湯尼、瘋子等等以身形和性格比擬區辨,「愛爾蘭人」始終有著根本的局外性,有任何榮耀都是「特例」。生命走到最後,活著,也讓他成為這一段黑幫美國風雲的特例——當只有你還活著,你要如何看待這段過去?沒有人可以討論,也再也沒有人要下指令的時候,拼圖該怎麼完整自己?這是只有希蘭需要面對的問題。

在這樣一部男性視角本位的電影裡,有個關鍵的女性角色讓人難以忘記,是希蘭其中一個女兒佩姬。小時候她在街角雜貨店受了委屈,希蘭憤怒,要給老闆下馬威,便在女兒面前把老闆狠摔在地,頭像皮球般踢。導演可以用近距離渲染那恐懼與臨場感,但他沒有,鏡頭一直很遠,像是某種隨著時間、空間變得更加疏離,彷彿不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恐怖往事。日後每一次殺戮後回家,佩姬隱隱然都會察覺。她學會血的味道,並且選擇遠離。與佩姬遙遙相對的,或許是羅素的妻子卡琳。卡琳出身義大利「黑道世家」,學會的是:要在丈夫滿身是血回家時幫忙清理,無論多恐怖,不去過問。時代變遷,新一代成長在黑道家庭的孩子已經不會成為卡琳這樣的女性了,未來的世代也已不在義大利黑幫的掌握。

最終,安養院裡希蘭請來客留下一道門縫。當年吉米霍法與他共度一晚,也曾經保留這樣一道門縫——即便後來,希蘭濫用了那種信任。佩姬再也不見希蘭,或許終於輪到他,慢慢感受命運終極的殘酷。

#馬丁・史柯西斯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溫若涵
圖片提供Netflix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