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樂|千千萬萬個我,就是你:鄭宜農《給天王星》
終於袒露的說話主體
新專輯裡的作品讓人想起西方詩體類型的古典劃分:抒情詩、史詩之間敘述主體聲音的區別。前者是詩人本人將自己的人格投射到作品本身,進行一種個體的情感抒發;後者則是詩人以「敘述者」的姿態來進行敘事,代入某種「角色」來現身,詩人在作品中的姿態比起「我」,更像個說書人。文學理論認為形式上後者比前者更複雜,抒情詩的出現應早於史詩,因個人的抒情與敘事相比是更直接、更接近人類說話直覺的傾向。
有趣的是,鄭宜農的個人創作史似乎正好與這種發展模式相反。過去的作品中,她作為創作者所站的位置是相對旁觀,甚至居高而下的,時常以一種觀察者的角度來發展歌詞,因而時常出現「我們(作為一種集體的代言想像)」、「你(目前狀態是如何如何)」這樣的起筆,在古典分類裡更接近史詩作者在作品中的位置。隨著創作時間延伸,她在作品中的說話主體反而越來越往「我」趨近了,歌詞中的「你」不再是被說明、被解讀的他人,而是「我」的抒情的對象。到了《給天王星》的十首歌曲,鄭宜農作為史詩敘事者的狀態反而佔少數了,「我」的想望、傾訴與意志,彷彿在長長十年間經過慢慢風化而終於袒露。
抵抗創作慣性
這樣的發展並不一定是基於創作者自身、主動且有意識的轉向,而是在創作歷程中自然而然、引力般的傾向。作詞人、製作人鍾永豐曾說「大部分的創作歌手在前三張專輯就把自己寫完了」,此話中的「自己」未必指的是一個人的生命經驗,有時也指一個音樂人在技術上所擅長的手法。一方面,自己擅長的事物用完了也許被解讀為一種技窮,但另一方面停留在自己所擅長的事物之中有時候也是一種限制。在《給天王星》中,可以看見鄭宜農嘗試以自己原本並不熟習的元素進行創作,最顯見的應該是專輯中收錄有三首閩南語歌。曾在訪問中自陳一直到了 2011 年才開始學台語的她,使用閩南語時語感特別抒情,那是與以中文創作時作為述說者的她不同的姿態。
也許正是因為「使用原本並不擅長的手法」的嘗試,反過來影響她在所有創作中的主體轉變。新專輯裡的中文作品跨出了鄭宜農過去慣常以較巨大的意象系統(宇宙、自然、時間、命運)的包裹方式,有如〈591〉從租屋網生發想像、有如〈就算我放棄了世界〉的坦率告白(鋼琴基底的編曲,開頭旋律甚至有〈聽媽媽的話〉那樣簡潔的迴旋),曲風上除了以往那樣盛大空靈的編曲之外,也挑戰了更加輕巧可愛的編曲如〈深深地〉、〈去你的旅程〉。這是以往鮮少看見的鄭宜農,也是嘗試跨出創作舒適圈所收獲的結果。
千千萬萬個我,即是你
專輯發行前的訪問裡,鄭宜農這樣說明這張作品:「我覺得到現在,我對自己的關注差不多停止了。接下來我想關注我身邊的人、這個國家的人、這個世界的人。」與作品內容相對照,她所謂的「關注他人」反而是以「探索自我」作為方法,從內在中找尋與外在他人的聯繫之處,自身的狀態即成為他人的應證。第一首歌〈2017,你〉與最後一首歌〈千千萬萬〉在這個概念下遙相呼應:
不必再去想怎麼進去這世界
因為你就是 你就是
我生命的慶典
——〈2017,你〉
千千萬萬滴沒人看見的淚
奔流成一片銀河系
千千萬萬顆孤獨的小星星
在等待一個奇蹟
那是千千萬萬個我
那是千千萬萬個你
——〈千千萬萬〉
與過去的《海王星》、《Pluto》相比,新專輯名稱《給天王星》暗示這張作品的對象性。她將其說明為「你」,實則隨著「你」的展現,她與「我」的距離也前所未有地靠近。這是史詩性的創作者鄭宜農與抒情詩的趨近。而當她更靠近她自己的時候,她與我們也更靠近了。
生涯首次三千人專場在即,隨著新專輯的發佈,我們也獨家筆訪鄭宜農,與她談《給天王星》的創作種種 ——
BIOS monthly:〈輕輕觸碰〉的專輯版本和年初現場表演時的版本很不同。當時妳說到這首歌完成之後對當時的自己特別重要,也不確定進到專輯之後會怎麼呈現它;如今完成了專輯,這首歌進到錄音室時經過了什麼樣的思索,演變成現在的模樣?
鄭宜農(以下簡稱鄭):雖然編曲上木吉他相對質樸、簡單,到了專輯之後變得細緻、深沉很多,但是對我來說,這首歌其實是在同一個路徑上升級,自始至終維持在同一個往內裡去的核心。製作人盧律銘本身是電子樂出身,在配樂上的實力也是有目共睹,這些特性都在編曲呈現了。其實我們溝通途中並沒有經過任何的磨合,他非常精準地抓到了「輕輕觸碰」的狀態。每一聲拉弦、每一個細碎的聲響,都是輕輕觸碰的瞬間,我覺得那是因為這樣的瞬間,每一個心思敏感的人都經歷過。那是我一直在尋求的共感,而這樣的共感成立了,對創作者來說,最幸福的莫過於此。我認為這首歌是真的有走到屬於它的最完美狀態,托大家的福,而且我自己也在錄音室裡有了算是狀態超好的一次錄唱經驗,大概它與我人生狀態相當貼合吧,在詮釋上便不需要花太多力氣,只要憑自己的直覺感受去做就好了。
BIOS monthly:妳曾提過因為蔡振南大哥的鼓勵而開始鑽研以閩南語創作的方式,這一次專輯中收錄了多首閩南語歌。這段期間摸索閩南語創作,與用中文創作相比,宜農有什麼心得?特別在什麼樣的題材上宜農會考慮以閩南語來呈現?
鄭:台語真的是很美的語言,它的美不僅是存在於用字遣詞,還有聲韻跟特有的黏稠感,那樣的特性拿來寫歌,便能產生奇異的節奏感跟韻味,但以上有一個前提,就是你真的要深入了解它,因為光是「古詞」、「口語詞」跟「新台語用詞」之間的差異與平衡,就要花上很多時間去琢磨了,更何況還有韻腳,詞曲咬合等等的問題,簡單說,如果台語不是你的自然語,要怎麼使用到它的精髓,就真的可以是研究一輩子的題目。
我陸陸續續創作出一些新風格的台語歌之後,收到很多鼓勵與迴響,其中有許多長輩,或者創作領域的同輩,都提出我可以試著朝出全台語專輯前進的期許,一方面,可能我的聲音真的滿適合台語,二方面也是因為某種程度上,我算是女歌手裡面頭幾個嘗試打破台語框架的,三方面,可能真的也算做得不錯,當然最終還有策略型的意見,例如說市場需求啦、獎項肯定的機會啦,等等等等。聽到這些,我心裡其實是帶著使命的,可能這樣一直做下去,真的可以為讓這個語言與年輕族群之間產生共鳴盡一份心力,並且也開創產業更多元的可能,但前提是一定要精益求精,一定要越寫越深入,越寫越有韻味。如果沒有自我突破,只是倚著台語的潮流去使用它,我自己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至於題材上,其實並沒有特別鎖定哪幾個類型,我對於音韻的感受一直很直覺,會決定一個曲子適合台語,完全是身體上的感受。老實說目前對於「先有預設主題再寫歌」的創作方式,還需要很多練習,畢竟以往都是靈感跑來找我,而不是我去找靈感。但是走到現在,想變成一個更專業、更有能力與彈性的創作者,勢必要面對目的性寫歌的課題。
總之就努力吧。
BIOS monthly:專輯中一樣有一些曲子作為影像作品的插曲或片尾曲。在配合不同形式的作品進行創作或者提供曲目時,與單純自身創作相比,妳會另外考慮什麼要素?
鄭:其實我覺得我對影像是真的敏銳度滿高的,大家多找我寫主題曲或是做配樂嘛!(公開喊話)。影像要考慮的點有幾個,第一是故事主題本身,這當然是最直接影響詞曲的元素。寫歌的時候,影像故事會直接影響我下的第一筆,而一首歌往往第一筆就決定一半了。但還有很重要的幾個比較技術方面的關聯,例如說影像風格、調光的方式、剪接速度等等,這都關係到歌曲之後的製作面,歌曲速度快慢、配器是純搖滾樂或電子配器,要安靜還是堆滿等等。之前〈玉仔的心〉直接為《奇蹟的女兒》編出四個版本,貼合四集不同的結尾氛圍,那是我們希望每一集結束,大家呼吸的方式、思考的事情都能有所不同,這就是一個貼合影像去做歌的實際案例。另外像最近上映的《鏡子森林》,很多人問我明明也把自己的歌〈千千萬萬〉放進去了,為什麼不當片頭尾曲,而是插在中間,而且片尾竟然是找了蛋堡的〈過程〉,是一首舊作品。但說真的,有看過的人就知道〈過程〉絕對比〈千千萬萬〉適合多了,每一集結束你都可以確實獲得一種苦澀的舒緩,那種不絕對感,那種無奈而釋然的心境,跟劇中角色在現實裡掙扎的姿態,我覺得是做了完美的呼應。
BIOS monthly:妳在最近的訪問中談到新專輯:「我覺得到現在,我對自己的關注差不多停止了。接下來我想關注我身邊的人、這個國家的人、這個世界的人。」這次在創作中關注的「他人」,通常是以何者為對象?身邊的親友?環境遇見的陌生人?同輩或者別的世代?抑或其他?
鄭:其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的他人,是「人」這個東西本身。為什麼不好意思呢?因為它聽起來其實滿狂妄的吧?「人」這個東西根本不是一張專輯說得完的啊。所以我有預感,《給天王星》只是我探索人類的開端而已,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至於我所謂的「人」這個主題,我認為它其實是一個很精神性的探討。每一個人從出生至死亡,都在面對孤寂,面對自我與他人、認同與標籤、沒有認同與困惑於標籤,我們都渴望、都有恐懼、都會死。我想寫的是這些東西,一個最大的「人」的共通性。
當然有些歌完全可以拿來當情歌,有些歌完全可以拿來送給朋友或是家人,但是對我來說,這些「情感」都只是身而為人的一部分罷了,所以我應該是有點不願意去定義任何一首歌的對象,是因為我覺得這些「情感定義」都沒辦法真的代表情感本身,情感是比任何一個詞彙都還要複雜一百倍的東西。
BIOS monthly:人生中第一次三千人演唱會,應該有不少初次體驗到的準備經驗。這段期間,為了這場演唱會而必須做的什麼事讓妳感到特別新鮮?
鄭:壓力好新鮮(笑)
這次壓力真的爆炸大,因為所有東西的規模都提升了,我跟我的團隊對自己的斤斤計較計較程度也是前所未有,但得失心相對也就出來了,這件事情不禁讓我覺得這個產業實在不太健康,哈哈哈。當然有很多對我或觀眾而言一定都很新鮮的事物,例如我們改了一半以上的舊歌編曲,而且一定只有更好聽而已,再加上整張新專輯的歌曲,把十年的累積都化作新的能量分送給大家。又例如說,這次做了環形的 LED 牆,而且是垂掛式的,聽說可以升降。還有延伸台也是第一次走,我現在還不確定我要在上面幹嘛,真的好難喔!其他一些小小的機密就不方面透露了,總之我們也做了一些在秀的安排上,有點大膽的嘗試。
對我來說,最新鮮也最困難的事情是,我終於確定自己想說的話有多難說,要把這些訊息實體化實在是非常不容易,但我真心希望大家在看完這場演唱會之後,可以跟我一樣體驗一番身而為人渺小卻又偉大的生存意義,那個偉大當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看,到底有什麼是可以用文字確切解釋的?)以及,希望大家能體驗聲音、體驗音樂的美好與痛苦,體驗藝術與流行文化的相融,體驗大哭大笑一場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