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片｜當缺席者終於歸來：是枝裕和的《真實》辯證
「我寧願當糟糕的母親、糟糕的朋友，也要成為好演員。就算妳不原諒我，觀眾也會原諒我的。」
銀幕上 Catherine Deneuve（凱薩琳丹妮芙）都說得那麼決絕了，誰還敢說什麼。是枝裕和新作《真實》中，她飾演的法比安一如真實世界，是個成名趁早的影后級演員。她對四周的人殘酷，當天后出版回憶錄，跟了幾十年的經紀人卻完全沒出現，常見的客套或謝辭一概沒有；女兒翻了書忍不住生氣，當初不是說好印前會讓我們看稿？指責母親篡改記憶，遠離「真實」。
我原先並不抱太大期待進電影院。《真實》默默在威尼斯影展首映，與 2018 年在坎城大熱的《小偷家族》、去年延燒到今年的《寄生上流》相比，像船過水無痕。即便有 Catherine Deneuve、Juliette Binoche（茱麗葉畢諾許）、Ethan Hawke（伊森霍克）加持，卻雷聲大雨點小。觀影過程可以理解這次的媒體反映，《真實》少了是枝裕和過往以日常風景包裹的衝擊性暴力、殘忍，以至整體偏工整平淡。但看著看著，他擅長的家庭細微角力、在與家人生活的凶險裡生存，依然有其動人之處。
名為「真實」的假回憶錄
「真實」的再現與辯證，是故事的核心。第一層以法比安名為《真實》的回憶錄為引，看見眾人記憶的偏差，當真實無法回溯還原，愛在記憶的斷層裡顛簸，幾乎失足。Juliette Binoche 飾演女兒露米帶著先生、小女兒從紐約返家，質問母親回憶錄與家庭創傷，並揭露「莎拉」的存在。
「這是我的書，我可以選擇我要說的事。」——法比安
隨著故事發展觀眾才認識莎拉這位也沒有出現在書裡的「幽靈人口」。如同《橫山家之味》裡缺席的哥哥，已去世的莎拉曾經是和法比安各據一方、甚至被視為更有前途的女演員，與這對母女雖然並沒有血緣的關係，確曾小偷家族式地住在一起，並帶給露米成長過程的溫暖。直到今日，眾人講到法比安成名的那部片子，都還是會提到當年本該由莎拉演出的。
藉此，是枝裕和也探討了另外一個他時常討論的命題——血緣與繼承。露米自小耿耿於懷，失落於母親拚演藝事業而棄之不顧。當她說，自己過去想成為演員也是因為毫無血緣關係的莎拉、不是母親，於法比安而言是對親情的終極背叛，以此堆疊出兩人的相愛相殺。開場一記者到家採訪，問法比安：「在法國有哪個演員繼承了妳？」法比安回，「在法國，我還真不知道有誰。」初看會覺得法比安想經營出自己的獨一無二，到故事中段，才發現是形單影隻。法比安自知，女兒去紐約生活、定居，多少也是想離開自己。喪失繼承者的悲傷，也在後段發酵作用。
表演的真實
第二層的「真實」討論，則透過法比安接演的戲中戲《關於我母親的記憶》的拍攝。《關》取材自劉宇昆科幻小說，故事裡的「母親」因為生病只剩下兩年壽命，決定在太空中生活，每七年回到地球探望女兒一次。每一次探望，母親容顏幾乎不變，但女兒卻長大、衰老。女兒角色由四個演員輪番演出，年紀最大的法比安飾演七十歲的女兒，在自己也面對死亡的人生階段，依然懷抱對母愛的渴求、坦露軟弱。
是枝裕和的精心設計，是在《關》中飾演「母親」的年輕演員曼儂，被譽為是莎拉接班人（回到繼承的母題）。曼儂因此成為法比安眼中刺眼的假想敵與露米的掛念。《真實》多場拍攝電影的場景，展現曼儂精湛的表演能力，對比於法比安拍攝前期的力不從心，而曼儂角色的不老，更凸顯其「幽靈」特質，幾乎像是莎拉從冥界再訪。這或許也是是枝裕和劇本推進的企圖心——當缺席的人還魂，倖存者重新面對當初的（不當）記憶掩埋？很難想像橫山家的哥哥若是再現，良多會做何反應。
法比安母女關係觸礁時，表面不露聲色，但在拍片現場面對奪去女兒的競爭對手幽靈（莎拉／曼儂）卻難以「入戲」。在此，是枝裕和翻玩「如何表演才能企及真實」的討論，模糊演員的生活與表演界線。當一個演員飾演一個演員、去演一個角色，三層結構裡的 Catherine Deneuve 相互呼應，何為真、何為假，一如前面所言的記憶般難以辯證。
Catherine Deneuve 讓人想起樹木希林的犀利，卻有微妙差別。樹木希林的母親角色在壓抑的日本社會裡顯得坦誠，在樸實平靜的日常鏡頭裡，豆腐形象卻有刀子口，成為是枝劇本中重要的情感出口。但 Deneuve 在法國文化環境裡即是現成的典型 Diva 範本，似乎少了些反差與衝突。這或許也是是枝劇本西進法國時，少的那一點韻味。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設計，是《關於我母親的回憶》最後一次拍攝，法比安也像前面的曼儂一樣，頂著 Hitchcock《迷魂記》（Vertigo）女主角 Kim Novak 招牌漩渦狀髮型出場。除了呼應法比安前面說自己也是有機會演過 Hitchcock 的戲（與真實世界的 Deneuve 難以分別），也像是表達這一切對「真實」的探究，是多麽陷入迷魂陣。
那一幕，Deneuve／法比安／劇中的女兒三位一體，對著逝去好友的再生幽靈落下眼淚，讓人好奇 Deneuve 的心情。雖然，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其中的「真實」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