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凡香港女子的「假結婚」與政治隱喻——對話黃綺琳《金都》
彌敦道上,女主角張莉芳走過水族店,看見某個缸裡有隻翻肚的龜。「老闆,你有隻烏龜翻過去了。」她伸手一指,卻被老闆誤認成要買,包了一隻給她,她很快接受到「買龜」的現實,卻有點反抗:「不是,也不是這隻啊。」老闆說著「這隻也不錯」之類的話,收了錢便轉頭忙去了。
只是上街一下,就莫名其妙成了龜的飼主;明明誤解來自溝通不良,卻怕造成他人的麻煩而不敢堅持。這是《金都》的第一場戲,「欲拒還迎」的情境真實得像是你我生活的切片。
故事主角張莉芳(鄧麗欣飾)在金都商場的婚紗店工作,和店主 Edward(朱栢康飾)拍拖、同居多年,終於走到論及婚嫁這一步。但在莉芳笑著答應 Edward 的公開求婚之後,轉頭又為了隱瞞多年的假結婚焦頭爛額。從「無法拒絕養龜」到「無法拒絕求婚」,莉芳的各種「無法選擇」與「無法選擇中的選擇」,許許多多都是編劇兼導演黃綺琳的真實經驗。
把自己的性格與價值觀寫進劇本,或許是不由自主的投射。從小到大都住在太子區,家裡對面就是那棟婚禮一條龍都搞得定的「金都商場」。對小時候的黃綺琳來說,金都曾經是「fantastic」的代表,直到長大後陪朋友一起進去這棟「婚姻城堡」處理婚禮大小事,才發現多到讓人眼花的商品,樣樣都反映著「結婚」這個決定的現實面。
2017 年,黃綺琳到台北參加「短片實驗室」的工作坊,回到香港時,第 4 屆「FFFI 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正要起跑,她花了幾個月寫劇本,開著家裡的窗戶,一邊看著對面的金都商場,於是有了大專組得獎作品《金都》。從 FFFI 出來的作品,對台灣影展觀眾來說應該都不陌生,包括黃進的《一念無明》、陳志發的《點五步》,到近期陳小娟的《淪落人》,都各自在當年的華語影壇上受到矚目。
2019 年,黃綺琳就憑著《金都》入圍金馬奬最佳新導演,日前也在甫結束的第 39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中得到「最佳新晉導演」的肯定。 隨著金像獎的結束,電影也即將在台灣上映,趁著這個機會,BIOS monthly 與在香港的黃綺琳導演進行信件對談,聊她第一部劇情長片的誕生,也談談那些電影之外的觀察——
BIOS monthly(後稱 BIOS):電影中,除了婚禮之外,主角莉芳的生活也面臨到大大小小的選擇:要養龜還是不要,要坦誠還是撒謊?當她身邊的人都叫她「話事」,她的口頭禪卻是「隨便」,這種在「沒有選擇」中的選擇,好像又呼應到她為何急於結婚。很好奇寫下這個故事的妳也是容易因為「選擇」而焦慮的人嗎?又是什麼原因讓妳最後決定以(和妳相像的)莉芳為主角去講一個故事?
黃綺琳:因為我首次擔任導演,又是自編自導,所以更希望、也更容易將自己作為主角的原型來參照,通過電影去講自己的心態和價值觀。另外被動的角色在戲劇當中也較為罕見,因為戲劇理論往往都告訴我們,主角必須有渴求、有慾望,要夠主動才可以帶領劇情。而張莉芳這個無法主動又容易妥協的角色,並非傳統的主角類型,也讓我很想挑戰一下。
其實「隨便吧」亦是我的口頭禪(笑)對於很多事情,我看起來都是無所謂、無執著也無要求,但其實心裡都還是有大概的想法,至少會知道有哪些事情是自己不想做的。但面對很多小事,我很常因為怕麻煩,或者不願走出舒適區而妥協。例如中學選科時,很多人都説成績好便要選理科,上大學會更容易,我也就隨波逐流,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真正喜歡什麼。
同樣在伴侶的選擇,我看似沒有特定要求,會在現有選項中隨意做選擇,但之後便會默默累積對對方的不滿,就像電影中的莉芳一樣。她一開始都會用忍讓、妥協的態度去壓抑自己的不滿,直到有一日忍無可忍,情緒便會爆發。
「藉著她的故事,我在寫完劇本後也有了一些反思。與其一開始選擇妥協,不如選擇更好的處理方法,比方說和對方好好地溝通,不要讓自己累積情緒,更不要為了一時的平靜而漠視問題的存在。」
BIOS:故事中的角色雖忙於結婚,卻都更像為了「逃避」某些事的選擇,例如:逃避長輩的逼視,逃避社會的眼光⋯⋯,其中莉芳和舊友 Mabel 的關係也很耐人尋味。電影裡也有許多針對婚姻關係的來回辯證,妳自己是如何看待婚姻被視為「終身大事」的現象——尤其是女性?香港的社會風氣中,根據妳的觀察,男性和女性對婚姻的想法有什麼異同之處?
黃綺琳:這個現象的組成其實十分複雜,包含了生理因素、歷史因素和文化因素等等⋯⋯,而這些因素之間又互為因果。從生物學來看,女性付出的卵子,比男性付出的精子更具「投資」風險,會讓我們更認真看待與自己結合另一半;同時因為女性的生育是有限期的,所以在結婚與生育掛勾的前提下,為了追趕適當的生育時間,女性便會有急於結婚的現象。當這些概念被釐清,我們可能會發現某些女性急於結婚,其實只是急於生育。
「其實現在是你想結婚,還是你媽想結婚?」
「Both!」
——《金都》
亞洲人一直有「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的傳統,所以不少流行的影視作品會把結婚描繪成愛情的「圓滿結局」,似乎生兒育女就是女性人生唯一的目標;或者會將女性描繪成逼婚的那一方,因為她們想要追趕那個「生理時限」。但在我看來,現實並不如此,我甚至認為有許多香港女性是在這些影視作品的潛移默化下,加深了「必須盡快結婚」的想法。包括莉芳也說過一句台詞:「你是男人,當然不急於結婚。」
但根據我的觀察,不少香港男性其實也很渴望組織家庭,這個發現也讓我反覆思考性別差異對結婚的想法真如我們所想,有那麼直接的關聯嗎?舊觀念中,女性是依附男性生存的,男人肩負起賺錢顧家的責任,相較之下,女性更重視自己的伴侶和婚姻。但時至今日,女性經濟獨立已很平常,她們的收入和社會地位也不遜色於男性。
或者説,與「性別」這個因素相比,我觀察到一個人對結婚的想法其實更受到個人成長過程影響,例如價值觀、世界觀、教育程度和宗教觀等等。這也讓我嘗試放下性別標籤,把婚姻觀念的差異通過其他分類的去歸納,必須說暫時還未有什麼結論(笑),因此只可以總結成一句廢話:婚姻的選擇是因人而異,可能跟性別無關。
BIOS:去年金馬第一次看完《金都》,和一眾朋友討論,大家都不約而同將中港關係代入到情節中。比方說,電影中提到高房價、會被監控的通訊 APP,甚至和莉芳假結婚的對象——楊樹偉(金楷傑飾),也用中國人的身份說:「妳那麼想結婚,當初就不要假結婚啊。」種種橋段都讓人心揪緊,指向婚姻,卻也可以不只是婚姻。電影上映後,妳曾提到這些類似政治隱喻的橋段都是巧合,很好奇妳是如何看待這樣的「誤讀」?
黃綺琳:我不認為全是誤讀,因為戲中的靈感都是源自我在生活上的觀察。2009 年至 2012 年我在香港浸會大學讀碩士時,是全班唯一的本地學生,當時就認識很多來自中國的同學,寫《金都》劇本時,我很自然就把和他們的相處的過程寫成楊樹偉這個角色。而男主角 Edward 的設定,則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香港人,這亦是我身邊很多朋友的寫照。在港英時代,很多公務員都會把子女送到英國讀書。
至於我自己,就和女主角張莉芳一樣,是一個三十年來從來未離開過香港的女子。而當這些取材自生活的微觀拍成電影,放大來看便成為大家口中的政治隱喻。
「因為政治和民生環環相扣,所以我不會說這是完全的誤讀和巧合,而是從創作到被解讀的過程中,由微觀到宏觀的契合。」
BIOS:第二次看《金都》,還是很喜歡莉芳在網路上買下大張餐桌的決定。故事中看似無關緊要,但發生在居住空間相對狹窄的香港,好像已經是革命的一種(笑)也是一直到這裡,才感覺電影有微光透進。我能解讀成妳對「自由」的想像還是樂觀的嗎?想請妳和我們談談這個情節的設計。
黃綺琳:其實這個設計是在初剪之後,才補拍加進去的。因為我希望莉芳能有一個具象化的解脫,或是通過一種小革命來踏出舒適區。但我當時一直無法決定這個重要的設計,起初只寫了去麵店吃麵的結局。
一開始拍攝假結婚照片的戲,我們是在海邊完成,但初剪之後,監製陳慶嘉提議把整場戲改去傢俱店演,我覺得這提議非常好,於是就改了結局的設計。我個人認為《金都》的結局是樂觀的,因為莉芳由一個只會妥協和忍耐的角色,到最後能夠踏出舒適區,主動離開金都,無疑是個鼓舞人心的結局。
「因為她的一小步,是角色有所成長,開始能追求自由的一大步。」
BIOS:最後也想問問身為新導演的妳,看到現如今許多香港導演都慢慢朝主旋律電影靠攏,如果說對「港產片」仍有期待,對妳來說那份「期待」會是什麼?
黃綺琳:我始終相信,一套好的電影,作者必須對作品、對觀眾抱持著誠實和坦誠的態度。如果為了靠攏某個市場,而去偽裝自己,或扭曲自己的本意,必然會發生「水土不服」的情況。而我對港產片的期待就是:所有作者都能忠於自己的想法,在得心應手的題材上,用不斷提升的藝術修為和技術去表達真正想說的故事。
「因為只有保有自我的作者才有機會遇上相應的、屬於自己的觀眾和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