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們再也沒見過面——林青霞筆下,大明星的尊嚴與不堪
林青霞總也不老。這倒和媒體是否又在豪宅外市場裡拍到她的近況無關。她第一本散文《窗裏窗外》裡寫自己把文章給龍應台看,說龍應台「抽空給我私人上了一堂課」;又寫自己 2008 年動筆作〈重看《東邪西毒》〉,認識作家董橋,「藉此機會好好地向他討教一番」。上個月 30 日,她一篇〈高跟鞋與平底鞋〉在《南方週末》刊載,輾轉又在《聯合報》副刊見報,寫她和香港六〇年代國語片演員李菁數次見面,從對方星光熠熠到黯然辭世,再到林青霞自己上網 Google 李菁十六歲拿亞洲影展影后的劇照,一個演員最好的時光封存在雲端,與如今人事相映悵然。
林青霞這樣寫:「她太耀眼、太紅了,我眼角的餘光只隱隱的掃到她的裙角,⋯⋯台上有許多明星,汪萍、白嘉莉、湯蘭花、陳麗麗⋯⋯,她是台上分量最重的大明星。」大明星懷想自己眼裡的大明星,在她筆下的自己是那年那個十八歲的女孩,永遠比身旁的人還小。
作為作者的林青霞技術上確實越寫越好。六年前第二本散文集《雲來雲去》,大至寫鄧麗君,小至寫回鄉偶遇的路人,她已懂得藏:書中一篇寫她在俄羅斯所遇男子,先敘對方氣質不凡、笑容燦爛,接著寫合照時那人意欲起身、被她連忙阻止。本以為兩人是出於客氣搬演一套禮尚往來,她卻在文末寫道,那男子原來是坐在輪椅上的。幾百字的小小遮蔽製造懸念,在文學裡並不稀奇,然而讓人想起龍應台在那堂私人課裡給林青霞的建議:「不要寫『我覺得』、不要教訓人、不要太客氣的寫我很榮幸我很慶幸這一類的話⋯⋯」這次寫李菁這樣小自己而大他人,顯然龍應台的話她沒忘記。
可惜那些影壇舊聞太顯眼,林青霞在文中再小也小不過一個電影演員。誰能夠站在台上看台上的李菁?〈高跟鞋與平底鞋〉裡繁華一夢,辨識得出海派裡的不堪,那是同為夢中人的嘆惋,和普羅台下人也有些不同:
「汪玲姊起床把錢交給她後叫司機送她,李菁說:『不用了,計程車在門口等我。』汪玲姊訝異的說:『這個時候你還擺什麼派頭!』從此她們再也沒見過面。」
「和李菁見完面,總想著怎麼能讓她有尊嚴的接受幫助。」
第一本書裡,林青霞自述自己的人生是夢,夢與真二字編織了她的人生。對應作品與作者的生命史,她所謂「夢」的意涵並不是無法想像的虛構某天忽然降臨,而是她意外自己的生命真的如自己所構想過的那樣成真。十七歲那年她在路上幾度被星探攔下,試鏡後被選為電影《窗外》的主角,然而在那之前她已幻想過自己當車掌小姐、當空中小姐,唸初中時問阿姨「當中國小姐好還是當明星好」——她是自知己美的,這份自知也與她作品中的小我密不可分。〈高跟鞋與平底鞋〉見報前幾週,聯合副刊刊載了張大春〈我的老台北之四條賭棍〉,寫他與高陽、勞思光、高信疆幾位大家混電動遊樂場的時光,那些重重的名字在吃角子老虎機和水果盤面前像幾顆小鋼珠那樣百無聊賴,文壇巨擘也如市井之徒,故事的趣味和遺憾建立在大人物幹小事,「原來也像凡人」的反差上。林青霞同樣深諳此道,在兩本書裡寫到與鄧麗君相處的往事,兩次竟都與胸前有關。
一次是兩人到法國某海邊度假,海灘上的外國人解下泳裝曬太陽,林青霞心想這裡沒人認識自己,就也脫下比基尼。這時身邊的鄧麗君卻不停喃喃:「我絕對不會!我絕對不會這樣做!」過了不久,卻還是「終於堅持不住」跟著一起上空衝進海中。
另一次是她們在餐廳聚餐,「她穿的那件及膝小禮服,雖然是一身黑,但服裝款式和布料層次分明。⋯⋯最讓我驚訝的是,她信心十足地裏面竟然什麼都不穿,我則整晚都沒敢朝她胸前正面直望。」
仙女不能寫自己眼中的凡眾,因為那就變成上對下的觀看,是有點讓人感冒的俯視;於是仙女只能寫她眼中的其他仙女。然而,在這樣的書寫裡,林青霞反而無法是包含了身為巨星在內、全部的林青霞了。文字裡寫她早年在片場軋戲如何疲憊、銀幕初吻如何生硬,一談到「現在」卻總不離故人和兒女,讀者是靠不近現在的林青霞了。
十二年前的總統大選,她因選票問題上了新聞,這件事也被她寫進散文裡。她自曝在選票上蓋了私章,心心念念要投給馬英九的票成了廢票。「等我回過神來,那懊惱簡直是無法用筆墨來形容。」悔不當初,下午四點她守著電視看開票,看到馬終於贏謝一百萬票,「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不停的往下流」⋯⋯在選票上蓋私章,那是略顯天真的傻事,放在名人身上更顯得過於無知爛漫。然而,那卻是林青霞所有作品中最接近當下的時候。在政治面前,她不再旁觀某個人物過去的榮耀、某個傳奇此刻的衰老,而是真正沉浸在正發生的事。
這份揭露,卻讓她真正像個凡人。這是只屬於林青霞的進退維谷。
正如她在書裡為自己下的註:「拍過一百部戲,演過一百個角色,其實,林青霞最難演的是林青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