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田更渣、鐵雄更髒:《阿基拉》漫畫,比電影更成人卻更崩壞的世界
大友克洋的長篇漫畫作品《AKIRA》的連載期長達八年(1982-1990),正好處在後來被稱之為「日本病」病灶的十年之內。那是日本追趕歐美經濟、歷經僅次於六〇年代後期的高速發展,同時也面臨產業空洞化、貧富差異擴大、國債高築等社會問題的十年。《AKIRA》一方面有歐美六〇後新浪潮科幻影響的痕跡,容納了與新浪潮密切相關的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特徵:用藥文化、反戰、反核、反體制、性解放等等;另一方面,日本僵化的官僚現象、貧富落差、經濟發展神話破滅的殘敗,也可從角色之眼所望去的「新東京」見得。
正是這樣的時代,醞釀出了故事清楚的象徵:「AKIRA」既是時代發展下被人類製造出來的「科技」,卻也隱喻被人類粗暴對待、無情實驗的「自然」。意外得到相似於阿基拉「能量」的主角鐵雄,象徵自以為能夠掌握科技或大自然的「人類」,將力量收為己用、卻終被力量反噬。力量暴走時,身體畸形巨大卻狀如嬰兒的鐵雄,正是以美學形象比喻面對自然或科技時人類的姿態。
鐵雄的幼稚就是人類的幼稚,而金田的成長則意味著創作者對人類的期待——在新浪潮科幻對未來懷抱悲觀的傾向下,無論在《AKIRA》漫畫或 1988 年的改編動畫,結局都拋出了一個「未來的未來會更好」的懸念:漫畫中,金田與惠攜手從廢墟中重建新東京,對軍隊說「阿基拉還活在我們之中」;而動畫中,這個意念表達得更明白,消逝於爆炸中的 25 到 27 號實驗者,勝、卓、與清子以畫外音說:「總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看,我們已經開始嘗試了。」
即便故事主題沒有改變,同樣由大友克洋創作的漫畫版與電影版的設定與細節卻有諸多差異。有些變更強化了作品的表達,有些卻更可能是礙於電影篇幅的妥協刪改。對照來看,漫畫版似乎擁有更多靠近故事核心的線索:
更渣,卻也成長得更深的金田
故事主角金田,在電影版中充其量個性中二了點、大男人了些,雖然混幫派但對朋友還算講義氣,愛把妹但講起話來有點可愛;然而,漫畫中的金田在故事開篇時為惡更甚:為了取得「藥」,金田與學校的實習護士曖昧,始亂終棄;當護士告訴金田自己好像懷孕了,金田卻鄙棄地回答:「酷欸,生孩子的時候讓我見識一下。」
對惠的調戲、對反抗軍的嘲弄還有對幫派鬥毆的執著,除了程度上變本加厲,金田在漫畫中的動機也常出自不成熟的理由。例如因為不想讓叛軍稱心如意而偷藏藥、或者在鐵雄失蹤後為了鞏固幫派地位而大鬧街頭。然而,這樣的刻畫也讓他後續的成長更顯突出,從一開始為了搶地盤而講出名言「我們可是健康優秀的不良少年,怎麼可以被軟趴趴的毒蟲看扁!」到故事後段,對準備與鐵雄一決死戰的惠說出「我去!我會早你們一步殺死鐵雄!妳等著,我絕不會讓妳去送死。」後者在故事結構上,也讓金田前往迎戰鐵雄的橋段有了更飽滿的理由。
沒有被「拆開」的阿基拉
電影版觀眾想必對那層層封印於地下堡壘、卻其實已經被科學家們分解成各個器官冷藏的阿基拉罐頭印象深刻。但在漫畫中,阿基拉並沒有被「分屍」,而是以一個完整孩童的狀態被鐵雄從地下解放。雖然就像動畫裡一樣意識稀薄、不太會說話,但阿基拉成為了鐵雄的同夥、一起成為了漫畫中「大東京帝國」的權力結構的基礎。此外,阿基拉的力量也並非如動畫般徹底不受控制、純粹作為能量工具,在「神性」上多了一些「孩童/人」的質地。作為大東京帝國的旁觀者,阿基拉的意志最後被一起被實驗的朋友們一起喚醒,也對應到金田與鐵雄之間的關係。
蒼蠅王式的大東京帝國
漫畫中,鐵雄與阿基拉的力量覺醒之後,造成新東京部份地區再一次毀滅。在廢墟中,鐵雄的超能力成為了發展政府和邪教的基礎,幾位少年奉鐵雄為主,宣示「新東京帝國」成立。被鐵雄釋放的阿基拉也成為了「大覺大人」,而帝國政府則以當初 26 號激發他超能力的方式觸發了好幾位青少年,讓他們得到了各自的超能力。
除了與軍隊和叛軍的戰鬥,帝國內部也更加赤裸展示了權力之惡。例如在動畫中與鐵雄似有純愛的香織,在漫畫中是鐵雄登基後的手下應鐵雄的命令找來的性奴隸。鐵雄會逼迫這些女性吞藥、與之發生性關係,而她們往往因嗑藥過度而死亡。香織因為想要將藥帶給父親、偷偷藏起藥沒有服用,因而活了下來,才有其後與鐵雄發展的羈絆。
大東京帝國的結局一如《蒼蠅王》的崩解,故事末期鐵雄的手下意圖奉意識尚未恢復的阿基拉為王、奪權自立,並開槍射殺前來求救的香織。在動畫中,鐵雄與香織的感情、大東京帝國的興衰都未有著墨,鐵雄的角色也就停留在對力量的掌握,而沒有領悟上的成長。
不良少年的情與義
在動畫中,與金田和鐵雄搭夥的幫派少年們登場極少,在故事中也權充插科打諢的功能。但在漫畫中,幾位戲份較重的角色如山形和甲斐都有各自的情節。尤其,甲斐在末期共同參與了金田的戰鬥、討伐暴走的鐵雄,無論出車出力都貢獻實質付出,也讓少年幫派在故事中有了承繼失能的大人世界的位置,而非只是主角出身的設定背景。
有趣的是,一開始與主角幫針鋒相對的「小丑幫」老大,在漫畫中後來也加入了金田的聯盟。這群原先對未來沒有想法的青少年,卻是最後為「日本的未來」戰鬥的一份子。
表現出彩的女性角色
動畫中,惠為何能作為超能力的載體與鐵雄戰鬥,刻畫較為簡單,這一點在漫畫中則有清楚的歷程。在動畫中看起來恍如宗教騙子的角色宮子女士,在漫畫中有與阿基拉系出同源的超能力,也發展了完整的教派系統,並告知惠她的身體具有「觸媒」的特質。惠從得知自己必須去戰鬥、到下定決心面對命運,也有自己的思索與領悟。比起動畫中作為被附身的容器,會在漫畫中更像是《星際大戰》中挺身而出的路克天行者。
此外,漫畫裡在亂局中一路保護惠與金田的反抗軍成員「伯母」也讓人印象深刻。遠比故事中的軍隊或惠的哥哥更可靠的戰鬥技巧、爽朗果斷的性格,就算負傷也能在簡單包紮後匹馬闖關。作為見證惠和金田成長的角色,這位「大人」是動畫中所缺少的正面成人角色。
如今,我們正處在故事中的 2020 年。「人類有一天會足夠成熟的。」這是《AKIRA》拋出的期許。然而,這部作品問世之後,日本卻隨即迎來失落的一代,阿基拉作為一個提問與象徵,其實正如絕大部份的作品,並無法在務實層面上給予人類面對未來的作法,而這也並不是作品必須承擔的責任。不過,在漫畫中,有一幕動畫沒有的場景,在肺炎疫情肆虐的 2020 年看來卻饒富意味:
在最後決鬥之後,阿基拉吸收了鐵雄的能量,然而爆炸的威力還是讓城市瘡痍。倖存的金田與惠站在廢墟之上,望著被摧毀殆盡的建築物,大友克洋刻意讓分鏡中城市的廢墟遠看起來像一片初有生機的土地,從海水中表露。漫畫其中一格,一對螃蟹出現,映襯著爆炸後的日光。讓人想起現實中,疫情之後有真有假的一類呈現人類活動量減少後、重新活躍的河川或海岸生態的新聞。盎然生機,卻是由災難所達致。
AKIRA,既是警告,也是希望。所謂「人類有一天足夠成熟」,或許是我們不再需要 AKIRA 提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