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中一夜消失|即使消失,也會留下痕跡的香港
留在家的日子裡,陽光褪成陰暗的灰色。
你說,家中窗戶都被雜物和鄰近建築物擋住,在分不清晝夜的時候,只好根據家中人們的活動軌跡安排日常起居:在家工作的父母擠在客廳餐桌那唯一的平面、抱著電腦奮力敲擊鍵盤的時候是早上,母親在僅有的一小時午飯時間馬不停蹄地準備一家四口午餐時是中午,弟弟對著電競耳機麥克風瘋狂爆著粗口、父親拍著房門叫他閉嘴的時候是半夜。
唯一屬於自己的是睡眠時間——儘管最近你的夢都不再屬於自己。
你昨晚做了一個夢,夢中前一天被打碎的交通燈繼續失靈,本是繁忙的街道變得異常安靜,四處都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的人群。一個老人開始掘磚,不消幾秒人群蜂擁而上把他包圍。地面突然塌陷,凹洞把所有人吞噬,空氣中瀰漫著嗆鼻的沙塵,咳著咳著你便醒來了。
小時候我曾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是基於相同的價值觀或嗜好。長大後才發現,人總會靠近帶著相似傷痕的人,把內心深處的創口重新栽種在對方的缺口中,讓彼此的傷口像蔓藤一樣互相攀爬纏繞,依靠對方往灰色的陽光伸延。
我也曾做過相若的夢,夢裡重回那個十字路口,巨響刺破清晨的靜謐,鮮血從他身體的中央滲透到路面,濃烈的鐵鏽味把意識淹沒。沒有經歷過的傷痛是一個無法修復的傷口,因為它會製造從外看似完整無缺的假象,令肉身不曾察覺它的存在,讓一切生活日常依舊運行。它只會一點點蠶食你的夢境,直至醒來的時候,你才發現體內某些曾經清瑩秀澈的部份變得黯淡無光,然後慢慢遠去。
最令你感到懊惱的是,你不能改寫自己的夢,正如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那樣,只能週而復始的讓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淵,以各式各樣的藉口說服自己,接受如命運的夢是無可奈何的事。至少夢中的痛苦是灼熱的,而溫度在這座城罕見得像沒有颱風的夏天。
現實中的城市與夢境不同,井井有條的街道總像泡沫表層,晶瑩剔透而不容受絲毫塵埃污染。行人路被倉促地填上凹凸不平的水泥,中間承載一兩個腳印的水泥地與整齊的磚地並列。橋上的便利貼和塗鴉被蓋上與牆壁顏色不盡相同的油漆,行人往往能憑藉方格的數量猜到那處曾被寫上什麼口號和標語。
消失的事物總會以某種形式把消失的痕跡留住。
德國哲學家卜洛赫在著作《希望的原理》中強調,白日夢和夜夢大為不同。夜夢的內容通常高度私密,白日夢則具強烈的烏托邦精神,傾向改變世界。你跟我說,你最近開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白天的時候,你想像著不需要不吃不喝二十一年也能置業,想像著擁有一本外國護照,想像著不用遮蓋面孔而自由呼吸,想像著沒有惡夢的晚上。當夜幕降臨,你一次又一次重回那個街口、那個鐵路站、那所醫院,重複看著那些你無法改變的畫面在眼前掠過。
若希望本就源於絕望,我無法分清眼前的到底是希望還是絕望。或許,記憶的代價就是要不斷在希望和絕望的邊緣徘徊,以恆常的痛苦抵抗遺忘。
【在城中一夜消失】
消失在香港四處蔓延。有些人和事物在一朝一夕間不再存在,如常被用作堵路的垃圾桶及磚頭,或在瘟疫中人們的下半臉。更多的消逝卻是個不動聲色的過程,悄然在城市不同角落留下缺口。城市人彷彿都患上健忘症,讓空虛感侵蝕記憶,終日沉溺在沒有過去的憂鬱及落寞中。我又能透過勾勒消失的邊界重新抵達那個失去的香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