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譽庭 ╳ 艾怡良《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曾經,好想成為被大家喜歡的人

徐譽庭 ╳ 艾怡良《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曾經,好想成為被大家喜歡的人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05.02.2021

例如我真的在乎/否則不會沉默/一如以往面無表情/卻更洶湧

尾牙場,艾怡良唱起幾年前的舊作〈我不知道愛是什麼〉,腦中浮現郭勤勤的樣子。當初寫的詞,竟應驗了後來經歷的角色掙扎:「我絕口不提,是因為我真的有太多話要講。有時候我都是做相反的事情,很刻意地,我很深愛,但都是面無表情。」

那也是她初讀林婉瑜的感受。未曾謀面的詩人首次出版文集,輾轉找到艾怡良,邀請她寫序。她一讀,震撼。《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收錄的同名文章充滿「沒有」:

⋯⋯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非常完美,是一個從無到無的過程,從沒有擁有到沒有失去,沒有屬於所以不必割捨,沒有承諾所以無關毀棄,沒有靠近所以無所謂變得陌生,無涉真心所以免除傷心,所有原本會經歷的感受都事先遁入空門。⋯⋯

另一頭,徐譽庭為兩年前就完成的劇本苦惱,想不出好的片名,她每天想二十個丟給華納,一一被打槍,直到在晚安詩遇到林婉瑜作品。但要和別人「要名字」,她有點不好意思,猶豫不決。艾怡良的經紀人得知,和她說起推薦序的緣份,她才大悟——放下面子,徐譽庭在臉書搜尋到作者,發出了詢問邀請。

「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幾個字,魅力何在?徐譽庭說,有很大的想像空間啊。「年輕女孩子或許會覺得『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是尚未發生的,但對我們這個年紀來說,就是錯過的。」

直到電影拍完,兩位都沒見過林婉瑜。完成的這部電影,卻像是「從無到無」之間的「有過什麼」。即使起點和終點是同一點,也該把其中的軌跡好好記錄下來。

倔強很多時候都在放棄

「其實我整個電影都在自我懺悔,就是關於倔強這件事。自己在倔強裡吃了很多苦,就想提醒其他人,不要再吃到那些苦頭。」

徐譽庭架構出《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初看時難以辨別角色關係,卻清晰可見郭勤勤的強硬。在女性網路平台擔任數據組組長,被逼著趕專案時痛罵下屬、對老闆也是臭臉,直到一日有人送來一個快遞包裹,帶著她千山萬水地穿越苦痛記憶,回到自己還柔軟的時候。

不停地寫,是徐譽庭對過去自己的倔強贖罪。曾經她也內心壁壘如郭勤勤,看到同類人更惋惜,「倔強是我發現每一個女孩都有的成份,有人運用自如,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運用,就只是本能地倔強,我覺得我和怡良小時候都是這一掛的(笑)。天啊,太不堪啦,我要離開現場——然後後悔地不得了。」

「倔強很容易被大家跟逞強劃上等號,我覺得不太一樣。逞強是你想要得到,倔強很多時候都在放棄,『我不要了可以吧?』但其實心裡面很在意要或不要。」

徐譽庭擅寫堅硬性格裡的脆弱,那是程又青渴望有人在一天下班後幫她拔下隱形眼鏡,也是鄭如薇加班薇深夜裡吃著一碗泡麵⋯⋯,到了這部片,郭勤勤不只脆弱,更大篇幅都在為過去的選擇付出代價,過著不開心的生活,悔恨那場「沒有談的戀愛」,徐譽庭刻意把一切寫白、寫痛,直到逼出郭勤勤和觀眾的眼淚。

「那是我已經後悔八百次才匯集出來的心得,想跟大家說,倔強到最後,妳只是帶著驕傲走,自始至終沒有原諒自己。很多人覺得『掉頭就走』很帥,但妳多年之後要還債的,欠了自己幾次的倔強,都要還,因為妳始終要面對:倔強看來很酷,很時髦,但它並沒有解決問題,只是一個放棄解決問題的方式。」

掉頭就走也是很艾怡良的事,但初次與角色見面,她擔憂:「郭勤勤倔強到我都覺得,如果演她會不會很不禮貌啊。我的禮貌一直拉著自己,想說,怎麼可以這樣子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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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是在自卑裡理解了郭勤勤。面無表情下的洶湧,艾怡良也懂。回想起見徐譽庭那一天,她緊張,一緊張起來話就多,非常開朗的樣子。但空氣要是稍微靜下來,能看見她雙手揉搓的小動作,不安蔓延。

「都快摳到沒指甲了(笑)」——燦爛背後,指尖已禿。倔強在艾怡良的開朗裡埋得很深,只在小細節裡散發出來。

對不起,不是你們理想的樣子

為什麼找艾怡良來演?同劇的 9m88,也是電影初登場。徐譽庭說,因為太著迷了。「我這幾年很迷戀一個狀態,就是沒有在演,一切都是真實的。然後那個東西,我覺得從初生之犢的身上比較容易挖掘。」

從電視到電影,她看表演的角度逐漸變化,也看大量紀錄片,「那些真實的人生,不用演,都好精彩。」前幾天看《好好拍電影》,看許鞍華走,許鞍華坐,許鞍華笑,「就想說,喔,演員演不出來那個動作。」就連已經磨成戲精的吳慷仁和林美秀,關鍵那場戲也被她規定「不能哭」,戲劇化收起來,試圖逼近真實世界的彆扭。

辦公室生態確實也是艾怡良曾經歷過的,看角色們像在看過去同事,特別是眾多女強人。她畢業後進公關公司,「是小朋友試圖穿著套裝,當一個成熟的大人。」成熟的大人不能情緒化,感性的她一再收斂,收到幾近內傷。或許繼續待下去也會成為郭勤勤,只是她做不到。

貫徹徐譽庭迷戀的真實感,她將艾怡良的氣息吹進了角色裡。「每一個角色的創作都是這樣,妳書寫完還是平面的,演員出現的時候,才變成立體的。演員本身的特質,一定會是這個角色很好的原型,角色本身不是原型。」她眼裡的艾怡良少了台上的酷帥勁,更多孩子氣,因此寫下角色在床上哭鬧自己又醜又黑、沒人愛的耍賴樣子。

即便很糗,艾怡良喜歡那場戲,「那就是我平常的模樣,唱完心情不好,下台來就是這樣。」她說,金曲獎演出失常後,也是這樣在家哭喊著不唱了。

既然耍賴過,現在就可以更自在了吧。在銀幕上哭喊過的艾怡良說,「我現在很樂於呈現這一面,因為我覺得很舒服。倔強的相反就是承認,導演是給了我一個機會成為舒服的自己,那也是我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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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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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劇照。

真實氣息延續,劇中艾怡良的母親由林美秀飾演,她不叫女兒勤勤或小名,通常都叫「欸」。

「每次都把媽媽寫得慈祥和藹,那是標本,不是媽媽。媽媽也是有她的七情六慾啊。」戲裡的媽媽有時陰沉,來自徐譽庭觀察身邊不快樂的母親們,「好像生活裡什麼也不缺,但就是有一塊空洞。沒有看清楚那塊空洞的時候就會憂鬱,會對很多事情不愉快,動不動就哭,在家裡面唱著卡啦 OK。」她住家旁常響起低沉女嗓 echo 開超大唱老歌,苦情曲調永遠熱門。

戲裡母女相處,也如徐譽庭真實人生。「她希望我很好,又常常否定我,那句台詞就是我媽講過的,『人家女生都打扮漂漂亮亮的,妳看妳全身那個樣子』,我就會很委屈,你們生了這個女兒,很抱歉,她不是你們理想的樣子⋯⋯」

「但我愛不愛我媽?超愛的。」身為最小的女兒,徐譽庭後來看著媽媽及同母異父的哥哥,對應出《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中後段一個又一個淚點。母親也有罪惡感、也有難以走出的迴圈,曾經女兒無法同理的,她用劇本再走一次。

三十歲那一年

艾怡良想起剛開始整排,「導演說,我可能必須請妳回到好幾年前的樣子。妳願意再勇敢一次嗎?我就倒抽了一口氣,因為那個時候是很不開心的。」

徐譽庭執迷於三十歲的角色們,那時她們已有歷練,累積出一些自己的生存之道與小小成就,才發現,那些不足以應付人生所有的難題。她邀請艾怡良回到那時候,那個不喜歡的自己,才能演出郭勤勤對人生的恨意。

三十歲那一年,艾怡良以《說 艾怡良》拿下金曲獎最佳女歌手。回想,應該算是震撼教育。「我好像沒有好好把握這個⋯⋯突然掉下來的光環。有個唱片圈主管跟我說,洪水要來了,但妳瓶口那麼小,就是我不願承接它,納不下這個光環。身在台上的表演者其實是該有一點點小驕傲,一點點自戀的,但是我全無,甚至很討厭自己。」

她在一個再也不相信自己可以成為好歌手的時候,寫出那張得獎的專輯。「你在讚頌我的悲哀嗎?在讚頌我的不幸?或許這是大家要看的?接下來就是我的緊張,導致表演很常失常,我相信大家多多少少有看過報導。」

那些報導,艾怡良自然也是看過的。說她憑什麼上台、怎麼不換人、車禍現場的評論,更多過短的指甲、抓緊舞台側邊的布的記憶,充滿了她的三十歲。其實我並無特別詢問那段時間的事,但有關那兩年的失常,艾怡良在許多訪談中提及,一說再說。或許,也是習慣把最醜惡的先揭露,才能更坦然。

她有時會想,媽媽二十四歲就生下了她,三十歲早該是大人了吧。「結果不是,還是個孩子,幼稚到不行。小時候在公關公司穿套裝是想趕快變成三十歲,到了三十歲才發現失去了一些想要的東西。那不是我想要成為的樣子,那我就寧願選擇再退回孩子氣的初心。」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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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是宣示她不回頭的一張專輯,當艾怡良不再商業,當艾怡良只是艾怡良,唱著誠實的歌,還有沒有人會聽見?

〈Forever Young〉在這樣的念頭下完成。寫詞曲時艾怡良設定是給四十幾歲的女子,沒想過這首歌送出去後被「大退特退」,最後回到她的手上,也如命定,陪伴她走過「垂直活著、水平留戀著」的人生階段。她形容這首歌,是「讓自己回去二十幾歲的感動的任務」,我反覆聽,卻感覺那曲調沉靜如海,或許不真的屬於青春,而是看過太多後的返璞歸真。

像孩子那樣 哭著鬧著 像大人那樣安靜沉穩的
活得 高亢 低落 高亢 低落
有個沙漏 在心中盪呀

——〈Forever Young〉

拍完哭戲後總是心疼擁抱著演員的徐譽庭,也知道自己是殘忍的。「我知道再回去建立一次自己不喜歡的過程,一定會很辛苦,但我的書寫就是回到某個時段的自己,我知道那個過程不舒服,可是出來的時候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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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台北就有很多怪怪的巷道、亂七八糟的穿梭,可是那個巷道裡面每一家的鐵窗都好可愛⋯⋯就是在你所謂的醜怪,會長出別緻。」

三十歲那一年,徐譽庭離開恩師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告別繁雜的行政工作,想專心創作。「連老師都不是很諒解。當時他一直問為什麼,我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我必須要離開, 不能讓自己依賴在老師的身邊。」同時不斷戀愛、分手、戀愛、分手循環的她也結束一段感情,決定認真失戀,「小時候戀愛好密集喔,因為我不喜歡那個痛,每次都趕快抱浮木。我沒有真的被失戀打擊過,去調整自己到底在愛情裡面犯了什麼錯。」

工作跟愛情的雙重放手,她主動選擇溺水,「整個跌到谷底,狀態就是很慌張,覺得我會過不下去,大家好像三十歲在感情上或工作上會有點成就,我全都沒有,全都丟了,全都不要了。」

我這個人

但我都不要了 不要再浪費了
多成熟我都不能 假裝我很快樂
你說我這個人 怎麼聽不進去呢
只是寂寞慣了

——〈我這個人〉

「那時候很需要有人告訴我說,不要怕,其實往前走就有答案。所以這些年來寫了那麼多故事,好像都在剖析當時自己的某一個部份,某一個缺點,每一部幾乎都有欸。」那些年丟掉的,徐譽庭慢慢撿回來,細細觀察過去的自己,孵化角色。

誰能和她說不要怕呢?直到現在,偶爾她還是挫折於世界廣袤,沒有回音,「好幾次臉書問我『在想些什麼』,我看著游標在那邊閃,眼眶蓄淚。心裡面 OS 說,我寫出來你就懂了嗎?我寫出來,這些臉友懂了嗎?那麼多話說出來,就真的比較不寂寞嗎?」磨出劇本前那段時間,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她習慣上臉書,那裡好像有很多聲音。看朋友一天十則貼文,而她無話可說,只剩游標還在閃爍——在想些什麼?

若能再活一次,看似鐵面的郭勤勤也感嘆,好想成為被大家喜歡的人啊。

艾怡良共感,自覺也還在路上,「或許是我職業的渴求,想被看見、想被愛上、想被了解的渴求一直存在著。但自然而然,妳越接納自己的負面,把妳的弱點展現出來,會獲得很多意外的愛。這是以前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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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袒露脆弱,但也把自己磨成一個沒有脾氣的人。自稱是「牡羊座裡最俗辣的那一隻」,害怕傷害,「還是有想要爆發的時候,但我從不允許自己爆發。到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炸開我,我都覺得還好啊~從假裝沒事到真的沒事,真正有事其實都⋯⋯都放在歌裡,也傷不到任何人。」

「我說真的,幾乎沒有跟任何人起過任何衝突,是不是很神奇(笑)」

電影中郭勤勤有過幾次完全坦露,對親密的人、對下屬說出看似刺耳傷身的實話,換來對方笑開,終於放下芥蒂。艾怡良努力驅除心裡的禮貌糾察隊,才能理解那是徐譽庭在探討何謂打開自己。

徐譽庭形容,「我跟我的好姐妹,萬芳、鍾欣凌,我們一天到晚在進行實話運動。我們練習這個事情到這個年紀,就是妳要說實話的時候不要衝口而出,應該是沉澱好、判別了那是什麼情緒,精準地說出來,而不是宣洩。」

「有過這個練習後我覺得很爽,也想藉這個和大家分享。」

這也是電影最終,郭勤勤和自己做的約定:「我們不要再討厭自己了好不好?」當螢幕裡映照出千瘡百孔,或倔強或寂寞的自己,我們不求多喜歡,先從不討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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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溫若涵
撰稿溫若涵
攝影王映涵
劇照提供華納
責任編輯李姿穎 Abby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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