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有才華的|買它,就是喜歡它不好的一面——專訪藝術家吳權倫
「有時候收到一個破破爛爛、莫名其妙的物件,它會比人還吸引我。我會去想像這個物件背後的人在想什麼,透過這個物件去揣摩某個人的存在,又不用真的去接觸到那個人。」
專訪的封面照是吳權倫自己拍的。柏林的攝影師朋友都回台灣避難了,疫情張揚,他也不太想讓陌生人來工作室。這一場訪問,我們視訊,遠端網路品質不好,關掉影像,只剩下聲音。真的是最低限度的接觸了。
通話那頭,吳權倫繼續說,「大部份的時候都挺麻煩的,所以我不太喜歡主動去接近人。像《馴國》原本想談的也是狗,只是因為藉著歷史談狗,而不得不碰到人。」
原本為展覽而蒐集的狼犬陶瓷,還趴在他的櫃子上。封閉城裡,封閉的房,吳權倫與他的收藏們安身在小小的工作室兼生活空間,醬油辣椒緊鄰著文具美術用品。四周擺放著收藏與作品,與物為伍,因而安心:「可以讓我保持跟人跟社會的距離,但又不至於完全失去關心。」
長住柏林,他說有些外國友人會在桌上擺一個東西,稱之為「talking piece」,適合開啟話題,緩解人際間尷尬的場合。「那個物,其實就變成一個人際關係的鏡子。」我問說,那你的 talking piece 是什麼?吳權倫想了一下,「就我家的狗吧。」
其實,狗不只開啟話題,也開啟了他的創作。
有一點歪掉
走進 2019 年北美館展出的《馴國》,最吸引人目光是一桌的狼犬陶瓷。各色各尺寸的狼犬趴坐,看似優雅自持。轉進小展間,又有一桌狼犬,迥異姿態與神情, 一隻隻傻笑坐好。
起初只是單純的收藏。2012 年左右,吳權倫開始從跳蚤市場、網拍,甚至直接委託人幫他尋找,大量蒐集這種過去常被當作套圈圈獎品的狼犬撲滿。八、九〇年代撲滿曾搭上全民儲蓄風潮,在許多人家裡櫥櫃、床頭、桌上出現過,推測可能是批次製作節省窯的空間而採用了坐得直挺挺的造型,也方便套圈。到歐洲後,他才發現原來還有趴著的狼犬陶瓷,這是他在台灣多年從未看過,或許也未曾生產過。
為什麼沒有原生狼犬的台灣要以此為原型大量製造?為什麼「德國狼犬」是「德國」的?為什麼做出不一樣的造型?在台德兩地,他為了解開謎團,即便說著「我只是想要了解狗的事情,沒有太想要知道人的故事」,還是跨出了和人交談那一步。
台灣狼犬協會的前會長和他說,日本人離開時,留下很多狼犬給台灣仕紳階級。往前回溯,或許是日本學習德國軍事現代化引入軍犬,德軍割讓青島時也留下許多純種犬。國民政府遷台後,狼犬始終重點服務於上級、軍警,後來成為威嚴、權階、高級的象徵。那是庶民們仰望,也渴望擁有的。
只不過,彼時許多燒陶製作不追求完美,一批批運往夜市、街頭的玩偶,神情少了凶狠,多了傻氣。和歐美精品相比,做工和品質也稱不上精良。那是吳權倫最一開始迷上台灣陶瓷的拙劣感,「你買它,就是喜歡它不是這麼好的這一面。」
看國外有什麼再跟風一波,那是我們都熟悉的,台灣的某一個面向。「但是你知道台灣做出來的版本跟國外做出來的版本,除了陶土的材質看得出來不一樣,它的氣質跟神韻就是會有一點歪掉。」
各種台灣土產的陶瓷品,吳權倫越收越多。不只狼犬,各種動物都有。2020 年他開設 IG 帳號 toss_slot_crack (後改為 toss.slot.crack )為收藏亮相,其中的貓咪陶瓷們,有的眉毛高挑如戲子,有的憨直神情簡直就是狗了。分不清是不是玩笑,他說,這個帳號也像展覽一樣,是為了合理化他的收藏。「這樣變得很合理,我就可以繼續去買這些東西。」
我滑了幾下,說真的很可愛。吳權倫反而說,自己很少用可愛兩字形容,「我比較常說它們很醜、很拙、很傻。」
而這並非貶義。「對我來說這些破破爛爛,有點醜醜歪歪的庶民感的東西,它好像在說:對不起我努力過,但是我也只能這樣。很抱歉,我還是要繼續生活,所以只好先這樣下去。我看這些東西會有一種很安慰的感覺,你會覺得,它的掙扎,跟我們人的掙扎是一樣的。」
犬之國
2017 年,吳權倫前往德國駐村。與藝術村的策展人聊起預計以狼犬發展創作時,有個德國人分享,她在路上看到養德國狼犬的人,就會下意識地覺得飼主可能是保守派,或是偏左派。又說,現在已經不流行養德國狼犬了,大概在舊東德、保守意識較強的區域才比較常見。
吳權倫查閱德國狼犬的誕生,事實上這是一種被建構出來、滿足民族認同的狗。牠們原先只是普遍存在日耳曼南方鄉間的土種狗,如台灣土狗般常見。德意志帝國成立後,育種家 Max von Stephanitz 將其冠上「Deutscher Schäferhund」(德國牧羊犬/德國狼犬)之名。因學習能力強,很快進入軍警領域,納粹更曾將牠們視為優生學的理想範本,推崇為德國人的象徵。
《馴國》展場裡有一個獨立擺設的陶瓷作品〈Allach Nr.76〉,大白狼犬趴在高台上,白亮,光滑,做工精細。那是吳權倫在慕尼黑一間小骨董店偶然覓得。店老闆說,這來自一間已經不在的工廠 Allach,過去曾是納粹御用陶瓷廠。希特勒的左右手、人稱「史上最大劊子手」的 Heinrich Himmler 接管後,要求 Allach 產品作為雅利安美學的表率,特別強調要用德國土製德國瓷。
高貴、技術超群的 Allach 陶瓷,主要生產給納粹高層或餽贈貴賓。但再往下查,吳權倫在展場說明裡寫下駭人發現:
⋯⋯令我啞然的是,生產這些品味高雅、作品技藝完美的 Allach 陶瓷廠,原本是一個集中營的勞動項目——工廠就在慕尼黑近郊的達豪,納粹的第一個集中營裡頭——所以,生產 Allach 陶瓷的藝術家們其實也是暴政受害者。
期間他數次走訪巴伐利亞小鎮 Grafrath。當初,Max von Stephanitz 買下他喜歡的狗後,便是在 Grafrath 將其登記為德國狼犬,可稱為第一隻德國狼犬的誕生地。Staphanitz 開設育種場、馴狗,是德國狼犬前進世界的起點,只是如今,還要人帶路才知道馴狗場淹沒在森林何方。
育種——對狗規格化、標準化的要求,在吳權倫眼中,呼應著工業革命後陶瓷被模具規模化生產的邏輯。狼犬、陶瓷自權勢一方走入百姓家,而即便德國狼犬越來越少人飼養,展場裡靜靜或坐或趴的陶瓷品,似乎留下了人類施加在狗身上的痕跡,吳權倫因而將作品命名為:〈當收藏成為育種〉。
展場中,這些來自歐洲的狼犬陶瓷,與台灣狼犬撲滿遙遙相望,看久了,竟懂得吳權倫所謂台灣早期陶瓷「多樣的面貌呈現出一種不輸歐洲諸國總和的奇特生命力」。底座兩幅照片裡,他則放上研究所時巧遇後相伴的狗,傳說中的 talking piece 呷布。介紹裡形容:「雖然是土狗但長相洋派,常有人說他混到牧羊犬血統,所以後來我索性介紹他是一隻台灣牧羊犬。」
既然有德國狼犬(德國牧羊犬),那應該也可以有台灣牧羊犬吧?若狗與人的依存關係不得不然,品種消逝的同時,也可以有新的品種誕生。歪斜也無妨,流浪過,也可以成為一隻好狗。
收藏者的怦然心動整理術
訪問完隔幾週,我們前往吳權倫台南老家。一進門,呷布一聲也沒吼,嗅聞我們,蹲下,給摸。吳權倫父親卻叨唸起牠,說這隻狗被附近人家寵壞啦,走上街每個人都餵東西給牠,「認識牠的人比認識我們的還多。」
二樓,三個房間如今全都屬於吳權倫,更多陶瓷與收藏品像是在這裡睡著了。小鳥,兔子,天鵝們都棲息於此,等待主人回來。遠端的吳權倫形容房間,「有時候幫它們打掃灰塵,拿起來擦一擦,就會覺得很開心啊。這就是你自己的小宇宙,你的朋友都在。」
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很容易「不小心開始收藏」。喜歡買玩偶,但只要有眼睛的都丟不掉,竟也累積起整箱整箱玩偶。國小時,他被可口可樂聖誕節般的歡快氣氛吸引,可樂一瓶一瓶喝,也集點收藏了可口可樂標誌的電動火車、飛機、蠟燭⋯⋯直到麥當勞取而代之。
「收集的人是很容易入迷的,但我後來發現這樣下去好像不太行,我好像容易上癮,開始會克制自己不要太容易迷上什麼東西。那像現在 Pokémon Go 我就不敢玩。」長大後,他也不過聖誕節了。
別人隨手寫的小紙條、塗鴉的便利貼,他都覺得不該丟,即使知道此生或許不會再用到。斷捨離教戰有云,三個月之內用不到的就要丟,「但是這種事情⋯⋯我可能三十年用不到的東西都捨不得丟。」
近藤麻理惠的怦然心動整理術,他也有看。「我就想說,那這樣我是不是太濫情?我看到什麼東西、拿起什麼東西,都會覺得有感情。」亂中不需有序,只求有情。
物件陪伴,仿若有靈。媽媽因此困擾,抱怨他放那麼多老東西在房間,東西經歷年歲,魂魄滋生,房子氣場也詭譎了起來。尤其那麼多狗、又那麼多動物,眼睛睜得開開,不知道在盯著誰。母子也因為打掃問題吵架,一個看不下去、一個叫對方不要看,一個想打掃、一個覺得打掃東西順序亂掉⋯⋯收藏者勢必還是得為空間苦惱。
被滿室物件環繞,他已習慣小心翼翼。「放那麼多陶瓷,就會很怕撞到,沒辦法有很大的動作。然後也覺得說,我創作的時候被這麼多的物件環繞,會不會造成我潛意識太依賴這些物件?」
2016 年美濃大地震,台南永康區傷亡慘重。那個年假,吳權倫全家在台東玩,凌晨三點多地震後,他一直掛心房間裡無法自由行動的它們,心神不寧。吃完早餐,一家人中斷了假期立刻返家,一開門,免不了為地上碎片傷心。
那之後,他把更多東西收進箱子裡,房間稍微整齊了些,只是丟不掉的東西們依然堆積著,動物依然列隊,靜默,像在等他回來。
活在標本裡
《馴國》之外,許多作品也都從他的收藏出發。〈你是我的自然〉裡有小時候收藏的塑膠動物玩具,駱駝、獅子、長頸鹿等異域生物,都曾離我們很近——以一種失真的姿態。展出的這一批,是他在專賣倒店貨的玩具批發找到中國製造的瑕疵品,外觀粗糙,散發劣質塑料的臭味,吳權倫把每一隻動物拿起來,刻除表面塑料,露出它們的「臉」。看似非人非獸,但「你是我的自然」。
〈標本博物館〉則源自他小時候被媽媽帶去中山公園(現稱台南公園)的經驗。古老的標本最早可追溯至日治時期,鱷魚、鹿、企鵝被放置在保麗龍假山與廉價佈景之中,即使姿態生動,都有些黯然。說明裡他寫下:「⋯⋯我以直射的閃光燈和不自然的攝影質感拍下這些標本的肖像,宛如驚擾了一群處在自然地的動物。而攝影讓這些栩栩如生的標本動物二度死去。照片成了戰利品。」
吳權倫善於看見事物間隱微的關聯,像幫跳蚤市場裡不起眼的東西擦擦灰塵,醜惡裡可以共憫的地方於是浮現。陶瓷和狼犬是如此,標本和現代 3D 技術之間也是如此。原先為了找工作學習 3D 軟體來,他卻在十八世紀的標本剝製術裡看見呼應。滑鼠指點的建模、貼圖,繼承了過去手工的假體製作、毛皮縫合。於是拍完標本的照片,他再用 3D 軟體繪製照片框,並在其中灌注他對動物的想像。
只是,他從小到大珍惜著的標本,終究未能敵過時間。一次回家,他才發現博物館改制,標本被淨空,追問館員,說是送到台南市各級中小學去了。「我最大的失落感是,他們好像不知道那個東西的價值。我覺得這些東西應該要去更好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些小朋友會不會了解它的價值,會不會善待它?」
他在生活裡採集。除了家附近,也前進到台南一處無人看管的海岸,在那裡有大量生活垃圾被蚵農焚燒蚵架的火焰吞噬,產出面目模糊的產物,又經海岸強風持續劣化、曝曬,吳權倫將此視為人類物被自然馴化後的「礦」。〈沿岸採礦〉展出他拾得的,也有他將「礦」3D 掃描成數位檔案後再調整參數、複製重組的形變的影像,稱之為「數位風化」。
先掃描,再動作。掃描於他如提取靈魂,他寧願在數位虛無世界進行加工,最不願做的,是真的改變物的實體。
「像這些垃圾石頭,雖然它只是垃圾,但是它們本身的故事可能很精彩,有很多的生命軌跡是超過你用藝術佈置或者去改變的。意識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就發現我沒辦法直接對這些東西去做什麼,譬如說去切割、去銷毀、去改變它們,我沒有辦法。我覺得它們太厲害了。」
吳權倫形容自己在《馴國》把陶瓷放置在展場裡的手段,直接地幾近暴力:「沒有做任何的詮釋,沒有做任何的更動,對我來說就是去尊重這些現成品的存在,去尊重它們的歷史意思跟它們的記憶,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每次看到人家可以很自在修改他們的現成物,我都會覺得很有勇氣。」
「面對這些物,我可能把它們看得比我自己還高,比我的創作還高。」
當展覽結束,吳權倫會把展品一一運回老家。從場燈照射的亮處走入室內,展品用沉睡的姿態積累歲月。如今屋裡還看得到包著防撞氣泡紙的作品,各種大小紙箱堆積,有時,一截 3D 建模的動物肢體露出。
「離開了展覽之後,作品其實就是變成標本吧。在展出現場,它就是就像動物園裡面的動物,起碼還是活的。但是回到沒有被展示、被裝在箱子裡面的狀態,它就是一個標本。」
標本留存的過去太多。他想到未來,不禁擔心。「我有在想,這些收藏品如果我死了之後要怎麼辦。陶瓷收藏應該會捐給在台南的台灣歷史博物館⋯⋯」作品的話呢?「我無法想像我死了之後還有誰要我的作品,如果我死了,那些沒賣掉的作品就全都銷毀掉好了。」
「對家人、對世界,對這個生活空間,好像都是很大的負擔。」從大量收藏裡轉化進而創作的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吳權倫的亂之收納術
- 收納最麻煩的就是,有一些東西不知道歸類到哪裡去。我的解決方法就是拿一個箱子然後全部都丟在裡面,然後等累積到一個量,可以看出這些東西的關聯,之後再做進一步地歸納。
【封面故事 2021・輯一】亂有才華的
房間掃完會亂,何必斷捨離?近十年被壟斷的房間整理學,我大亂室兒女不得不為亂房自由捍衛一番:世界難以收納,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