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有才華的|Filthy is beautiful. 我想要更多漂亮的廢物——專訪藝術家吳美琪
牆上張貼物從超現實主義藝術家 Man Ray 的作品到姪女的換牙照,蝴蝶結與手機毛球吊飾,朋友的腿部特寫和自拍。吳美琪的自拍則是各式變裝扮相,張貼起來宛如 Snapchat 動態牆:9×16 的規格貼上花草貼紙、用自己的臉拼貼上無尾熊身體⋯⋯,她出過一款貼紙,是自拍臉拼進哈密瓜、草莓、青菜、可卡犬。租屋處的牆日積月累地趨近於完整,向吳美琪展示著自己。
不留空隙的牆面,不留餘地的佔領。
1989 年生的吳美琪是亞紀畫廊的合作藝術家,同時在那裡上班。她的創作首先搭建場景、再以複合媒材拼貼後進行靜物拍攝。現居住所可區分為工作區與房間,工作區有大面積的創作素材櫃,一座冰箱上放了未食用的麥當勞糖醋醬堆疊,電腦桌旁是正在手製的亮鑽拼貼作品,地面則有許多塑料材質的包裝紙。放眼望去像個展間,生活裡確切會使用的物品,多收納進白色櫥櫃盒。
她的收藏習慣,承襲自住在台南透天厝裡的母親:「她的收納模式基本上是沒有任何邏輯,只要是空白的地方,就能放東西。」踏進家門,木雕、石雕、招財進寶的擺飾,還有很多紙箱:「她也蒐集塑膠袋,常常買重複的東西、也不曉得買過了。我拍攝的物件,像是各式水晶球、台座等,都是跟我媽借的。」媽媽也會叨念她房裡牆上的海報:「說影像會附上妖魔,對我身體不好。」
母親討厭她牆上前衛獵奇的海報,她討厭母親的紙箱,在彼此眼裡,那都是沒用的東西。
從雜亂中得出無限可能
小時候,吳美琪跟著母親去佛堂,媽媽在唸佛,她進佛堂開設的紙雕課或黏土課,開始參加校園卡片或紙雕比賽。誦經聲裡,母親發現吳美琪的天賦。比起水彩、蠟筆繪畫,吳美琪印象中的美術經驗總是立體作品。小時候在奶奶的靈堂,大家都在摺蓮花,吳美琪覺得漂亮,回家後就一直畫,蓮花、儀隊、奶奶靈堂上美的東西都在紙上。「媽媽很不開心,說妳畫這什麼東西?但著白色短裙和長靴的儀隊姊姊們,實在太夢幻了⋯⋯當下只想把她們通通畫下來。」
她是「功課不好」的小孩。國小國中排名皆是倒數,父母要求她的課業,「我也有想補習啊,我想補畫畫課。」說是倒數,其實是資優班的倒數,老師嫌棄她拉低全班平均值。同時吳美琪每個週末都去學畫畫,從高中美術班一路唸到工藝創意設計學系。父母本來以為她會去當美術老師,那至少還是鐵飯碗。誰知道吳美琪一去畫廊應徵工作就是至今。
家裡擔心的不僅是她喜歡美術這件事,還有她的穿著打扮:帶一點八〇年代原宿女生的野性,如果今日的吳美琪去鄰里晃一遭,台南的鄉親也會為她復古泡泡襪以及閃亮的骷髏頭牙套而震懾吧。
即便如此,在毫無章法的透天厝空間裡:「我開始在這種雜亂的環境得到靈感,客廳到廚房的各個角落,出現不搭嘎的物件,比如洩了氣的白色愛心氣球、搭配橘色鹽燈,葫蘆造型的木雕擺在一起,採買的水仙花包材用咖啡色的井格紋紙材,和台灣常見的粉條紋塑膠袋搭配⋯⋯」常民家庭的混搭元素,成了心靈至福。「這些物件組合的畫面讓我很驚艷,好像因為這樣,也跟物件更緊密。」原來厭惡彼此蒐集習慣的她與母親,也是最能欣賞彼此之人,母親甚至會和她分享看到的有趣物件、從市場發現的漂亮木鱉果。
吳美琪喜愛物件排列的多元性,如同台灣手搖飲:「有次我去手搖店點飲料時,發現那個密密麻麻的飲料菜單,每杯飲料還能額外的加料:大小珍珠、椰果、芋圓⋯⋯一種基底就能創作出很多排列組合,看似隨機、其實是經過安排,最後調整出一杯自己喜歡的飲料。」
波霸或珍珠,這種選擇也是她創作裡的排列性。把茄子放進聖代杯,水管與髮夾擺放組合,物件在畫面上失去原本乘載的功能。鋁箔、糖果紙、金蔥布料,光是質地本身的紋路與光線的組合就讓她興奮不已。
想要更多更多漂亮的廢物
吳美琪於 2016、2018、2019 分別舉辦個展,《XXY - The Space of Things》由植物與鏡子組合,追求構圖裡循環反覆的無限性;《XYX - A Moveable Feast》以父親寄來的水果與物件複合成華麗飽滿的構圖;《YXX - The Flares》則讓物件與材質反光互映出更高純度的色彩紋理。
她的作品沿空間軸線探索平面攝影裡空間的深度,大部份作品的拍攝都在居家完成,大量的光線折射反射、物質表面的光影⋯⋯,吳美琪愛光的軌跡,「我可以在地上看垃圾看很久。」從塑料袋中拿出 2018 年從巴黎街頭撿回來的餅乾塑膠盒:「它就躺在地上,被路人踩扁,陽光照在金色的塑膠盒上,閃閃發光,我站在那看了好久好久,就決定把它帶回家。」
「我很享受那種發現的感覺,可能一般人不會覺得特別,可是我發現了,會記下來,哦,這個光線跟物體的關係會是怎麼樣,因此有很多心動的瞬間。」她也越趨在作品上追求光的質地的捕捉,從水果亮面處與光產生的關係,到各種與光發生互動的材質,漸漸除去物件本身的形狀,也像透過光跨越物理邊界,近期她持續發展萬聖節系列的作品,更喜愛使用閃鑽貼紙。
除了將意外的物件擺放出協調畫面,也透過光的變幻捕捉物質的扭曲與變形,這些「可能性」來自日常記住各種光影或物件擺放的相對位置:「有一次我搭電梯,電梯上面有一個吸盤,上面放了一支原子筆,警衛拿來方便簽名使用。這種擺法實在太有創意了!就把這想法記下來結合在我的作品了。」她構築的畫面裡除了實體物件、虛擬的物件鏡射、又有影子,多重關係令她著迷。吳美琪說自己每次看到很美的東西都會在腦中建模:「就像在做一個雕塑,腦袋裡會搭建場景,每次要拍時就會記得上次看到的物件跟光影的關係、怎麼應用。拍出來是 2D,但看進去又是 3D,每面鏡子還會再產生畫面中的畫面。」
許多時候她為拍攝感到沮喪,因為無法達致「想像中」的飽滿構圖努力地搭建心中的場景,過程中不停邊拍邊擺,拍了兩百多張,才得到一張可使用的畫面。
吳美琪個人的美術史從高中啟蒙,影響她的藝術家不計其數。Giacometti 所說「我不知道我持續雕塑,究竟是為了要做出一點東西?還是為了暸解,為何我無法做出我心中想要的?」也是她對完成作品的渴望。而後她受到超現實主義創作的召喚,Hans Bellmer 以雕塑結合攝影,用真人尺寸的娃娃展示人體受暴形狀;Janus Fleuri 以青銅媒材創作出男女性徵融合的作品;Thomas Hirschhorn 喜愛用廉價物件如塑膠紙箱做大型裝置⋯⋯,那個表現著「低成本的親民美學」,竟是母親也蒐集的紙箱。
吳美琪的作品在每時期展現對特定素材的偏執。《YXX - The Flares》裡充滿低成本塑料:髮夾、假髮、酒精膏、不同材質的長條管子;《XYX - A Moveable Feast》有許多器皿小物。平時蒐集成性,偏好在二手市集、公益二手店尋找可造之材,「看到的當下會覺得說,欸,這個好像很適合當我的道具,陸續就會累積成可以搭配的。很喜歡做配對訓練啦。」她的衣服也多是二手,此刻身上這件的搭配是再結合蓬蓬裙和假髮。吳美琪去的市集裡,同一攤賣鍋碗瓢盆與衣服,也是大雜燴,廢棄之物自有可用之人。
小時候就愛蒐集 F4 閃卡、周邊、各種貼紙,大學時愛上二手市集,雖然想著「這個豆豆先生到底要幹嘛」但「反正幾十塊而已」還是買回來,一整包買斷還可以坐地喊價,因此累積許多廢物,「現在有減少廢物,只有買自己真的會用到的。」問她什麼是廢物?「娃娃類啊,還是吊飾類或是,就真的都是小東西。」
吳美琪選擇拍攝的物件通常廉價:「最貴就應該是那種水晶,一顆十幾塊。但我還是很會殺價,會跟老闆說,那我這堆都買,你算我三百,反正這些東西,像是缺角的水晶,他也賣不掉。」也有些東西,是爸爸認識的總鋪師那邊要來的,像是透明餐具,辦桌會點的酒精膏。要來之後她拍了一張酒精膏與假髮的結合,這樣的物件擺放,對她來說有著革命情感:幫物件做配對時,不適合的會不停更換和再尋找,直到配對滿意為止——配對時,雖然篩選標準無關物件本身的功能,意義上是更純粹的視覺物體,但追求視覺美的過程也讓廢棄物的價值重新運算:「我喜歡這種隨機性,不知道為什麼,擺在一起就好漂亮。」總鋪師不斷丟出垃圾,「反正他給我什麼,我全部都照收。」
為什麼?那個答案如同她拍攝的畫面,先是非理性地收集一堆物件後,再開始創作,運用鏡子打造更多的空間,「我很著迷無限性的效果,然後就想要更多一些,想要更多更多。」
我喜歡控制
她拍攝過的所有靜物,全都保留在這個房間裡。問她是否想過要丟?「總之就是先留下來,可能未來有很多發展性。」靈機一動說想做個美術教室,讓小朋友來這邊玩材料。
吳美琪的房間裡,除了浴廁,其他的地方幾乎沒有留白,「工作區就是會亂,前陣子東西就多到無法走路,可是我要創作,東西無法清掉,很難啦。」
她拍過一個水果,從新鮮到發黴,大約三週。「有時候我還滿喜歡亂亂的,看了很開心,很興奮。就覺得自己的空間可以保持這種⋯⋯很屬於自己打造的領域,那就是各種撒野啊。以前有人問我怎麼紓壓?我躲在家裡,跟這些物品相處,就覺得很開心。」
「我們可以看一下衣櫃嗎?」
「不行?」
「裡面藏了什麼神祕的東西?」
她露出壞壞的笑。
她發現用「我的痕跡」佔領空間最愉快,因此空間裡最不滿意的角落,是原屋主選擇的傢俱。吳美琪用一塊塊花布,把無聊的傢俱遮起來。
房間很亂,可是:「這些都在我的掌控範圍,我喜歡這種控制。」
那些控制,都是為了驗證「這是我的領地」。《Love Love Love 戀物癖》是拍攝朋友泰勒多毛特寫的攝影集、最末頁附上泰勒的毛髮,限量十五冊;今年四月會做的《野餐》個展記錄了與泰勒分離後的幻想野餐,拍攝以紙張肢解出的腿部與手部。攝影以後的輸出,如何剪裁,如何拼貼,那也是她唯一可以控制的了。
「前者是一本很性慾的作品,我覺得他的個性與穿著很吸引我,更剛好的是他也願意讓我拍攝。泰勒喜歡化妝、塗指甲油、穿裙子,我喜歡沒有性別這件事。」她一直對人體與肌膚很感興趣,泰勒成為第一個能夠記錄的對象。吳美琪自己也喜愛變裝,有二十幾頂假髮,「有時喜歡穿得像許純美阿姨,有時候是可愛的,戴 Hello Kitty 浴帽在街上遊走。」
「剛剛提到我喜歡一個早期藝術家 Hans Bellmer,他很迷戀木偶娃娃,會把他們截肢,再把他們四肢拼組在一起,擺放至各處替他們拍肖像照。」《Love Love Love 戀物癖》裡有珍珠美人魚與蜷曲毛髮的腿部擺放在同一頁,也有流血畫面、腿穿絲襪脫下來後的痕跡。她觀看人體局部,也是一種肢解,像看待物件,特別喜歡膝蓋小腿這種接合處,「物件跟身體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我對他們的愛也很像,我把身體局部也視為物件。」因此將肢體放進野餐籃裡。
早在前幾個作品中,她就透過光做出裁切畫面的效果,《野餐》的截肢更直接。「我很喜歡看連環殺人魔的片子,像由小說改編的《香水》,主角有著敏銳的嗅覺天份,從原本的香水師變成著迷少女體香的殺手。」她也愛《異形》的外星人設計師 H.R.Giger 由機械鑲嵌進人體、骨骼與黏稠體液組成的作品。
在《Love Love Love 戀物癖》這些解體的肢體影像上,吳美琪加上了亮亮的水鑽。房間玄關處,牆上有一塊俗艷的廚房防油餐巾,用水鑽貼了一排字:
「Filthy is beautiful.」
那是來自《粉紅色火烈鳥 Pink Flamingos》的靈感, 變裝皇后 Divine 被視為最汙穢的人,劇中 Divine 說著「Eat shit! Filth are my politics! Filth is my life」。她總對失去秩序的狀態感到興奮,渴望更多這樣的自由。
生活的最低限度
《野餐》也象徵著吳美琪戀愛觀的新見解:「以前與人相處,不管家人、朋友或情人,都會因為得不到想像中的愛而失落,我以前對愛的定義跟認知⋯⋯不正確,所以才會有那種很奇怪的失控感。現在的狀態或許好一點,但依舊還在摸索中。」
那年吳美琪的生日,泰勒帶她去野餐。「那段時間我們關係已經改變了,野餐看似好像很快樂、風光明媚,其實我們兩個內心都很不安,我們這樣在一起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為創作《野餐》寫了一則童話,「我很喜歡童話故事,總是喜歡活在這些幻想當中,,朋友會說要我現實一點,可是我就覺得,我就是想要在童話故事裡生活。」愛與生存不是努力就可得,她雖然認知,但仍保有幻想。「我做的東西,有點保有這種感覺,雖然明知那個世界不可能,但童話的夢想還是可以存在在裡面。」
吳美琪屋裡收藏的可愛小動物種類也很多,從資深玩偶 Hello Kitty 到 Kiki Lala、無尾熊與熊寶貝、哈姆太郎與外星人⋯⋯,「我希望我的喪禮擺滿熊寶貝。」她喜歡的東西很多,但對生活的需求很低,浴室裡擺放的化妝品極少,沒有瓦斯爐的廚房,或者,看不見吹風機煮水壺等家電。空間即是她的童話。
衣櫃裡她不想給我們看的東西,就是不該看的東西。房間裡靴子裝著海報筒、材料櫃爆滿的創作素材、堆滿布料的地板,彷彿都在吶喊「想要更多一些,想要更多更多。」
其他不想展示的,日常用品丟進收納盒,穿過的衣服堆疊在沙發後。不留餘地的空間裡,吳美琪床邊的牆面,是留白最多的地方,「就⋯⋯我還滿注重休息的,給它們空一點比較好。」
吳美琪的亂之收納術
- 同一類的東西都放一起。
- 置物櫃塞進去,用布包起來,
- 夾鏈袋很好用,防灰塵。
【封面故事 2021・輯一】亂有才華的
房間掃完會亂,何必斷捨離?近十年被壟斷的房間整理學,我大亂室兒女不得不為亂房自由捍衛一番:世界難以收納,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