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書|窮到沒飯吃,也要養一隻正眼看自己的狗:《從此好好過生活》

BIOS 選書|窮到沒飯吃,也要養一隻正眼看自己的狗:《從此好好過生活》

作者BIOS 選書
日期18.03.2021

《82 年生的金智英》以後,台灣也陸續出版幾本探討女性處境的韓國文學,1980 年附近出生的這一批韓國作家,關注的視角多從女性、青年出發。除《獻給柯曼妮奇》《她的名字是:》這樣的女性成長小說外,趙南柱《若你傾聽》《薩哈公寓》也進一步捕捉貧窮底下的現實,她的小說裡有顯著的敵對客體,例如權貴、父權;金愛爛寫《飛機雲》與《垂涎三尺》,故事裡則總是有失敗的父親與痛苦的女子。相較上述兩者憂鬱且痛苦的內在,張琉珍《好好過生活》裡的寫作少了批判與鋒利,認清狀態且接受的現實感、臣服於世故的姿勢,輕盈的敘事方法貼近一個體制內上班族的體態。

在所謂地獄朝鮮的當代韓國,多的是在考試院小邊間苦讀、約聘到三十歲仍無正職工作的男女,張琉珍寫的不是控訴,她既擅於捕捉這些面孔痛苦的痕跡,也不忘呈現一體兩面的疏離或冷淡,沒把故事導向「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反而更凸顯其清醒且不自憐的生存意志。

生活是數字加減的總和

短篇小說集裡,描繪出一個個體制下熟悉的面孔。〈從此好好過生活〉閃亮姊是公司裡不懂事的前輩,好像我們職場裡都會有這種人,年資比自己高,但依然無知,連寄信密件副本都不懂。故事從「我」與社內戀愛的同事結婚發喜帖開始,帶出職場的禮尚往來、非親非故卻要做足體面的為難。以熟稔於體制眉角的「我」對應不看人臉色的閃亮姊,閃亮姊愛佔人便宜且裝熟,而「我」精打細算著回禮如何到「一模一樣」的禮金價格,也是為了與貪小便宜的同事一較高下。因為經常被數字評估,「我」也用數字掂量他人,即使「我」在職場很拼命,薪資卻怎樣都高不過同職等的男友。

〈工作的快樂與悲傷〉裡,於二手交易應用程式公司上班的「我」拜訪一位販賣過多物品打亂應用程式零售秩序的用戶,才了解這位「龜蛋」的公司將其薪水全部換成點數,為了謀生,他將每個月的點數兌換商品,將其拍賣後獲得金錢,因此體悟出「錢,最終不過是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點數罷了。」而「我」身處的新創圈也並無好到哪裡,總是喊著共體時艱的老闆、模仿矽谷產品開發的「Scrum」管理技巧卻增加更多莫名的會議時間、為了強調扁平組織喊對方英文名字卻造就另一種彆扭的階級構成⋯⋯。

然而即便是觀望當代青年生活的可憐之處,張琉珍的短篇小說仍然易讀輕快。〈第一〇一次的履歷與第一次的上班路〉節奏明快,處處以數字表述「我」的思想,也是接近真實人物的體感:「雖然沒有男友、但或許有一天會用上的結婚預備金五十五萬,為了慶祝就職,透過好久不見的學姊加入税優型保險與實支實付型保險十二萬,全新的雪紡紗、高跟鞋、褲子共十七萬⋯⋯」上班路上,「我」身為剛步入職場的獨居女性,清點生活的方式如此實際,也形同社會是個付出與回收明確、計算加減得出答案的地方。

倘若沒有神

在〈我的福岡導遊〉裡作者反串男性,寫著與喪偶的前同事再相遇,從曖昧的遐想到戀情幻滅、身為漁場高手的內心獨白。現代男女的情慾解放,在一個「絕望過的喪偶女性」眼中顯得太孩子氣,因為經歷過也一眼看穿男人的心懷不軌。而男性「我」對女性「放線」的自大心態,也巧妙對比到故事收尾——「我」於機場看到老人手裡拿杯子於是「施捨」零錢,沒想到裡面放的是咖啡。成為一個還混得過去的成年男性,極容易被職場文化與社會氛圍調教成一個自覺比女人、老人、小孩有更多「權力」的人。

作者反串「成熟男性」的獵捕心理,自以為伺機而動,卻在失守後怒罵對方婊子,點出了韓國多數男性的優越感,由上而下「打量女性」的相對關係,也落實在〈凌晨的訪客〉中充斥暴力的性別權力關係。然而有趣的是,小說既從男性也從女性的書寫提供不同代入感,當跳脫出這種認同陷阱,更會意識到無論性別,人容易選擇更簡單的路來走,也就是以「主觀」視角出發的被害心態。

〈偏低〉是一篇接近台灣網路社群的精采短篇,男主角張宇是懷才不遇的音樂人,偶然在 YouTube 上傳一首與女友胡鬧唱出的〈冰箱〉竟然點閱飆升,經紀公司想和他簽約,他卻執意「要做自己的創作」。小說結構跟隨 YouTube 觀看數分出段落是有意思的安排,而題目「偏低」也像是整本短篇小說集的文眼,貧窮青年低燃飛行的姿態,活在一個擁有巨大價值觀矛盾的社會裡,社群爆紅時代「做自己」更像一種盲從,社交主流文化強調的個人主義與自我表現,究竟是一種獨創或模仿?

張琉珍擅長描寫注重隱私與界限的心理,〈援手〉透過家務助理阿姨進到「我」的空間,表達出被剝奪感。「我」努力賺錢以步入主流價值觀的婚姻家庭,後精心打點的空間充滿「我佈置」的控制欲,當空間模樣跟隨阿姨的入侵而變化,「我」與「阿姨」之間主客的權力翻轉和較勁透露出擁有不夠的匱乏。故事結尾阿姨悻悻然地說:「我實在沒辦法說謊,我可是信主的人。」讓人想起李滄東在《密陽》中質問上帝,即使沒有李申愛所經驗的悲壯命運,生活也因小小悲哀累積而形成無神論。

平庸的哀愁與快樂

〈援手〉中透過描述傢俱、物件、空間來陳列出人心理的空蕩或窄小,好比在〈偏低〉寫陳舊公寓裡一座冰箱所能容納的極限,在〈凌晨的訪客〉中則編排住商混合大樓單身女子與房間相處的忐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有個年近三十的女子獨自住在 1204 號房。」

事件沿著在韓國住商大樓對稱結構的特性發展,頻頻有不同陌生男子按了女子房間的門鈴,她猜想那些找錯房間之人大約是要去對面棟的同一房,那是怎樣子的女人的房間?那裡走廊的日光燈也總是要閃個四五下才能完全亮起嗎?她和我一樣,踮著腳尖閃避大樓裡橫飛的蟑螂嗎?如此寂寞的猜想,成了年輕獨身女子共同的語言。居住公寓的不安,在於隨時都可看到「女大生在 24 小時住商混合*公寓待命。為您提供最高服務品質」這樣的廣告。在這些混雜的屋子裡,有路上傳單粗劣列印出的「口爆房」,在同樣狹小的空間裡還切割出全套房、半套房⋯⋯,原來該是起居最感安全的房間,在當代生活有更多不安定性。

在書裡的所有人物,好像都可以是任何一個我們身邊的同事,小說選擇不描述角色長相,多呈現角色狀態,那些人平凡地隨便都能對號入座。〈偏低〉裡的張宇即便窮到沒飯吃也堅持要養一隻偶遇的狗,那是因為,整個世界,只有這隻狗願意正眼看他。那隻狗瘋狂搖尾巴的樣子,顯得主角還是一個有用的人。

「偶爾得公司聚餐,偶爾在年終結算季時加班,然後和主任介紹的男人交往兩、三個月又分手⋯⋯這樣的日子,中規中矩地持續著。」——〈坦佩雷機場〉

相較過去韓國文學關注社會現實的深重,這本書多了一種更現實且客觀的審視,大部份為女性主角的「我」通常帶有敏捷且適應生活的能力。作者關注著那些拼命活下來的社畜,像是告訴讀者,沒錯,每個人都是這樣活下來的。比起活得特別的、逃出體制的人,張琉珍以偏低的視線描寫平庸且追逐渺小快樂的人們,站在勞方、女性、貧窮青年的立場鮮明,沒有反抗與反叛意味,反而是與那些伸縮自如、能彎腰能站直的他們站在雖然很低、但仍能看見天藍的位置。

 

《從此好好過生活》

 

 

 

 

 

 

 

作者|張琉珍
譯者|王品涵
出版者|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1.02

#女性主義 #職場 #張琉珍 #韓國文學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李姿穎 Abby Lee
書封拍攝吳浩瑋
責任編輯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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