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片|《南巫》:童年那一場安靜的降頭
某天,爸爸嘔出幾根生鏽的鐵釘。
《南巫》的故事,由此邪異事件而起。導演張吉安拍出父親成為乩童前、被下降頭的童年往事,以母親的視角推演那段奔走救活丈夫的心焦日子。《南巫》讓人難忘,也是出自於這般真實感,雖以神靈誌異為主體,但魂魄鬼怪之事,散落在民常生活的細節裡。許多經歷詛咒的人們或許也是這樣活過來的,並不會看見大法師斷背下樓、貞子破螢幕而出,線索只是淺淺一句家常話:那天晾的衣服怎麼沒看到?
邊界裡的人
電影開場,以皮影戲講古,說山神婆婆的故事。皮偶移入移出的變化,彷彿最原始的鏡位轉換,而光、影之間,讓人想起電影最開始的投影放映模式,張吉安引渡具有悠久歷史的民俗技藝作為電影的開場,像是連結了過去與現在。過去有皮影戲師傳承古調,如今,導演則是拍下傳說故事的「後來怎麼了」。
《南巫》開宗明義云:「這是 1987 年,關於吉打象嶼下,人與邊界、巫界的故事。」
看完電影,許多人大概是第一次在 Google Maps 上搜尋「吉打」——位處泰國和馬來西亞交界處,原來遠眺著度假聖地蘭卡威。在阿燕設法解救丈夫阿昌的路上,電影不斷處理邊界的問題。在交界處,一切混雜,那是不「純」的世界,人在其中要活下來,須得面對不只一種標準,一種價值,因而時時承接未知帶來的恐懼,允許自己適應雜亂。
邊界,直觀指涉的是地域。一幕,孩子們在家裡看電視,本該播放新聞的頻道卻被泰國情色節目蓋台。電波無眼,並不因為國界而停,直到阿燕看電視時切回正頻,是馬來西亞政策宣導,當邊界失效,挑逗與政治竟彼此銜接。而阿昌在市場裡賣魚蝦,客人都要暹羅蝦、不要吉打本地產的,說是暹羅的比較香,「另一邊比較好」的政治意識落實為日常的選擇。
我喜歡張吉安不用太多說明文字,在複雜議題裡沒陷入常見「解釋太多」的陷阱,而是在對話細節裡鋪陳出更多線索:原來阿燕是新山柔佛人——那是緊鄰著新加坡,馬來西亞遙遠的另外一端。阿昌與阿燕因成長地域而對信仰有截然不同的態度,日常祭祀時阿燕出錯被阿昌責備、初看時只感覺阿昌或許太迷信,但她所代表的科學實證力量,在面對阿昌中邪時確實一籌莫展,只得步步踏入神靈境界,去理解巫。
電影進而導引到《南巫》談的第二層邊界意識:人與巫之間、科學世界與神靈世界的邊界。阿昌疑似中邪後,阿燕帶他去醫院。在象徵西方科學精神的醫院裡,醫生看不出什麼病來,她急著給護士看鐵釘。護士只說別鬧了,「他是醫生,不是巫師。」
片中讓人印象深刻一段,是鄰人帶阿燕去找馬來巫師,巫師原先拒絕幫忙,在科學主義掛帥、政府驅逐「邪魔歪道」的時代,巫已不能說自己是巫,只說已經收山。最終,他挨不過請求讓阿燕進門,屋內一片黑暗,僅點起一燭火,巫師說明方法、交予法器,看作此生最後一次以巫助人:「結束後法器不用還,我就此不是薩滿。」遊走在人巫邊界數十年,但在這個毀棄「迷信」的年代,巫師也只能幫到這裡,仍要讓阿燕自己去跨越。
沉睡的巫界
馬來人,舊稱「巫來由人」,日常裡與神靈相關之咒術即為「巫術」,精通巫術者,是為「巫師」。1980 年代後馬來西亞實施政教合一,巫術的消逝,也串連著民族意識、文化的消逝。
片中幾個屏息的片刻,張吉安的長鏡頭徐緩,彷彿喚醒沉睡中的、被掩埋的巫界。他把靈的現身拍成了一支絕美的舞,一時之間,還難以辨識那是惡靈還是善神——全身白的男子裸著上身,從田邊祭祀「田伯公」的木造簡易神龕裡爬出來,輕咬綠稻,身體舞動在平靜的稻田裡捲起浪潮。
靈不再是超絕於我們體驗之外的「東西/髒東西」,他有生命,舞動時筋肉線條踏實,並不透明、也不漂浮。也因此,當阿燕要殺靈時,從沒想過鬥法可以如此安靜、寫實,靈附身在車頂的寫實場景,擁有靜謐的驚駭力道。
阿燕開始求助於神祕力量時,鄰人帶她找拿督公乩身尋求解答,畢竟此次劫難,是從阿昌祭祀馬來西亞當地信仰的拿督公殺蛇而起。此時畫面裁切特別奇妙,中心是拿督公的象徵「蛇」雕像,其他所有人都坐在畫面右下方,有一人被畫面裁切成一半,有時幾乎跑出了畫面之外,那是張吉安自己飾演的「乩身」,這樣的交界處寓意萬千:他半在人界,半在未知態;半在故事裡,半在故事外。
乩身指點:阿昌的病是因在山裡小便、觸怒山神婆婆,阿燕因此走入山洞拜山神婆婆。山洞底部有聲音詢問她的來意,定鏡裡,阿燕在燭光處困惑發問,但在燭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處,一女子現身,說著成為山神之前,泉州公主的故事。唐朝時這位遠道而來的泉州公主,與當地的巫師起了衝突,巫師一怒之下命令坐騎大象吸乾海水,把整艘船變成一座山——那便是如今的象嶼山。
公主的商船帶來稻米、讓吉打成為「馬來西亞糧倉」,但在成為山神前,她也曾是一名無計可施的女子。電影後段她出面解救阿燕,充滿女性間協力的意涵——當阿燕慌忙請求港邊的漁夫們帶她出海,數次被拒,只有同樣和她異鄉飄零的珂娘,突然現身帶她去丟棄邪靈。海上一景,珂娘說,最多只能到這裡:「我永遠過不了這個邊界,回到我的老家。」即便是神,也有自己的邊界。
她警告阿燕,不能回頭。自然讓人想起希臘神話奧菲斯、以及聖經裡的羅得,一旦回頭,便是天人永隔。而這是少數我們看到,主角以堅定的意志選擇了自己未來的敘事。
一隻蚊子的視角
此片初在金馬上映時,聞天祥介紹云「就像蔡明亮拍《粽邪》」,秀異之處,是張吉安始終保持一種旁觀者的冷靜。
幾個視角選擇都很有趣:電影一開始,阿昌阿燕祭拜拿督公,鏡頭從神像之後拍攝面對祭祀者的面孔,是神的視角,卻也是平視。阿昌中邪倒在田間時,村人來救,選擇了遠景平面空拍,人如螻蟻般急忙趕來、急忙撤走,聽不太清楚悲天動地,彷彿理應發生。
當兩人在醫院等候時,鏡頭放得很低,橫移往右只拍攝腳部,初看我以為是蛇爬行於地面的視角,而後張吉安表示,那是彷彿一隻蚊子的視角。
萬物有靈,人的邊界有時是神,有時只是一隻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