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OS 選書|徐振輔《馴羊記》:當朋友問我「你寫雪豹,但卻沒有看過牠?」
轉開電視被一隻豹子吸引,在自然地理頻道中一眼看到了牠,某個政權黨爭的紀錄片也有牠的身影,牠也出現在旅遊頻道的遊牧之旅,接著在一部魔幻寫實電影撇見牠靈動的眼睛。徐振輔在各個地方見過雪豹,一如你。
《馴羊記》開場他描述朋友質疑那部關於雪豹的小說:「你寫雪豹,問題是你沒有看過雪豹啊。」憑藉一句挑釁奔至西藏?徐振輔輕巧勾起讀者好奇,便把背包甩上肩膀自顧自地開啟行旅,他成功地不需要轉身偷看,就能感受到讀者追上背影的目光。
搭上徐振輔的旅行,一邊陪他嗅羊騷,寒風徹骨,在各種文明與民主自由中斷的場域憋住呼吸,細看西藏歷史並不好看的老臉,傷痕累累。可是,雪豹真的會出現嗎?
著名的田野生物學家喬治・夏勒 (George B. Schaller) 即便在中亞研究雪豹多年,都將其描述為一種「就算站在面前都沒有辦法看見」的神秘貓科動物。⋯⋯當雪豹沈寂下來,瞬間就會變成山頂一塊真正的岩石,成為一場降雪中毫不起眼的雪花。
閱讀的旅途中問題從為什麼找雪豹,變成雪豹是什麼?雪豹是牧民的眼睛才看得見的聖物,是雪上留下的足跡,是一個地理區域文化的結晶象徵。徐振輔帶著旅者的身體,地理學家的腦袋,作家的靈魂,以及那一雙打磨中的眼神——「我的眼睛依然比牧民愚鈍許多,畢竟眼神和玉石一樣,是種需要時間打磨才會出現光澤的東西。」試著指認雪豹是什麼,寫作是什麼,乃至人類與大自然糾纏千年的命運是什麼。
疊套的兩趟旅行
尚恩・歐康諾和華特・米提屏氣凝神,輪流緊盯相機觀景窗,因為在那裡有一頭雪豹。只是直到牠離開,快門始終沒有被按下。這是 2013 年電影《白日夢冒險王》,男主角走遍天涯海角終於追到攝影師的經典場景。
電影揭示了夢與白日夢的差異,極端地展現對待世界截然不同的方式。徐振輔在序章説自己在追雪豹的初始時常想起這部電影,他嚮往成為像尚恩・歐康諾這樣的創作者:「為了回應對世界的迷戀,把整個世界的失物視為自己的失物。」
《馴羊記》的整趟行旅像一場見證失物的紀念儀式,以一名旅者讀另一名旅者的書,兩位旅者在不同時空指認同一塊土地。故事是這樣開始:旅途初始,開往拉薩的火車上,安檢人員搜走旅者的幾本書,允許留下大修行者宇田川慧海的《馴羊記》,被掩藏在日文下的敏感內容,記載 1950 年代西藏的風起雲湧。
作者建構兩個世界的疊套,將旅者的行旅,與六、七十年前另一名旅者的行旅並列,穿插置放,旅者與宇田川慧海張著各自的眼睛,在同一塊土地上,於不同的時間錯過,互相吐露自己的旅程。
幻滅的烏托邦
2019 年徐振輔參加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在計劃結束後的分享影片中,他只説這一次的流浪,是他對烏托邦的幻滅之行。同一個時刻香港反送中運動剛剛爆發,他身處西藏,聽著中國官方媒體談論香港,不寒而慄,這套劇本已在西藏上演了六十餘年。影片的最後他說烏托邦有兩種拼字與字義,第一,eutopia 意思是「理想之地」,第二,outopia 則為「不存在之地」。
《馴羊記》第三章中,〈烏托邦〉與〈反烏托邦〉,描述旅者妄想在冰雪中開車前往一處他也不知道在哪的地名,受困後被「黨員家庭」收留過年。而旅者手中那本書正寫到拉薩成立紅衛兵,革命份子、反動份子又發展出派系,劃分出城市空間的地盤。寺廟成為破舊辦公室,經書燒去,塑像拋去拉薩河。旅者的此刻是書中政治鬥爭後的結果,宇田川慧海與旅者之間,拉出一個時空隧道,只是他們之間的任何人事物都沒有穿越的能力(穿越也是被禁止的啊),誰去了誰那裡,都是悵然眼前的烏托邦消亡。
「你去了多半也不認得。」我將沈默的佛像擺在腿上。「那裡變了很多呀。」
消失的藏戲
第二章的〈豹子對你而言是什麼?〉以及第四章〈雲雀〉,如短篇小說的書寫,像旅者在旅途中的夢境,也是現實遭遇中的故事結晶。我尤其喜歡書中第四章〈雪雀〉。篇章中描寫瑪洛鄉迎接電影放映車下鄉巡演,政府「除舊佈新」的審視,讓年老的戲子將自己給掃空,彷彿這一輩子真的如戲,沒有活過。電影在村子播映架起白布拉起電線,老戲子憶起過去藏戲團也有這般光景。但他的靈魂沒被電影勾走,中途離席,返家於爐火誦經轉經輪。
一段描述雪雀在空中群聚飛舞的場景,夢幻美好,然後老戲子被一隻雪雀吸引了目光,他伸手想要握住雲雀,卻什麼也握不到。老戲子笑了,讀者卻與他的孫子一同笑不出來。〈雪雀〉透過藏戲的消失,談文化、政治與宗教的困境,以故事行進消去艱澀,散發濕潤冰冷的苦澀。
「阿尼,你在做什麼?」出去追鳥的曲吉回到院子。
「我們養一隻在籠子裡,好不好?就一隻。」
手中雲雀冰涼涼的,沒有動靜,僵硬地固定在那裡。
「拿不下來的,阿尼。」曲吉蹲下來,安撫一隻貓咪那樣撫摸祖父的背。「那是雕刻上去的。」
旅行袋裡的紀念碑
世界各地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人與自然的連結漸漸失去,許多傳說與神話都指引曾經人類能與自然萬物溝通,大自然的語言和我們的無二,人類能讀懂啟示,能掌握生機,有賴聆聽與謙卑。一如災難片,人類自知自大、偶爾也感到無能,但還是在很早之前就僭越人神的界線,無視大自然中萬神殿地凝視,以各式政策標語,不顧後果地改變自然地景。
人們又開始懷念湖泊、岩石與樹的語言,於是地質學家成為新的薩滿、自然的聆聽者。我不知道科學家和薩滿何者更高明一些,他們都在轉述自然告訴他們的事。
書中引述美國藝術家松費斯特:「我們應當建立一種類似於戰爭紀念碑的自然紀念碑,提醒人們這塊土地曾經的樣貌。」而這也像是《馴羊記》正在執行的任務,透過書寫,以文字立起一座關於西藏的紀念碑,讀者的目光掃描著溫柔的訃聞,並不全然絕望,因為讀完,你會明白死亡並不可怕,死亡是生。可怕的是遺忘,失去紀念。
以我來說,從多年前決定書寫雪豹的那一刻起,每當失語就想回去西藏。那不光是為了在田野挖掘故事,更是為了找回情感基礎,讓你堅信有些話不說就會內疚,不寫就會後悔。
《馴羊記》
作者|徐振輔
出版者|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