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自己的平庸後,我們還要創作嗎? ──又吉直樹《人間》

認清自己的平庸後,我們還要創作嗎? ──又吉直樹《人間》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0.02.2022

談不上幸福,也談不上不幸。永山像我們絕大多數人,有一點成就,有一點理想,努力適應著自己的平庸,活成他人期待的樣子,慢慢步入中年——事情發生在三十八歲生日那天,一封惡趣味郵件鑽進他的信箱:

「你的人生就像一堆沒人踩過的狗屎(笑)」

為了搞清楚郵件的出處,永山拾掇大學時代與幾位創作者們一起住在「house」的往日,開啟他的巡禮之年⋯⋯又吉直樹《人間》開篇於追憶,當主角永山以第一人稱爬梳內在,讀者也因此看見夾藏在他生命裡的傷痛,而這些傷痛,大多鑲嵌在「創作」的討論與反省上。

作品的殘酷判決

沒聽過又吉直樹?那或許你曾在 Netflix 看過以漫才師為題的日劇《火花》。

《火花》改編自又吉直樹備受討論的小說。原著描寫剛入漫才師圈子的主角德永,在一次次失敗裡辨明創作本質、與現實妥協並和解的故事。本作引人共鳴的劇情、靈動的幽默感,捎來好評,也於 2015 年拿下芥川賞。

延伸閱讀
《火花》更核心的論題圍繞著堅持與失敗的辯證。就像漫才表演的一來一往,「堅持」不斷拋出新的可能,「失敗」則是一次又一次地予以打槍。對於人生的會錯意與荒謬往往只能苦澀自嘲,但也是有著這樣的時刻:回憶起當年不滅的熱情,會讓人痛快落淚吧!

《火花》多少有些自傳性質——又吉直樹自己也是一位漫才師。他起步早,18 歲就與搞笑藝人事務所簽約,與中學時期的夥伴組成漫才團體「線香花火」,儘管晉級 M-1グランプリ(M-1 大賽,日本大型漫才賽事)準決賽而備受認可,但團隊很快就不了了之。即使生活清貧,又吉直樹並未因此放棄創作,後來與綾部祐二組成搞笑團體「Piece」(ピース),卻也沉寂多時,在這條路上跌跌撞撞十年,才漸漸走入大眾目光。

綜觀不同類型的創作者,漫才師的優秀與否,是仰賴「觀者體驗」決定的。不像寫作者、攝影師與讀者保有一段距離,漫才師的成功,在於製造新奇有趣的笑料、並且要有足夠的舞台功力使觀眾發噱——觀眾即時的回饋與反應,便也毫無憐憫地裁決 punchline 的成敗。又吉直樹曾在訪談中提到,「我想,如果連續十次感受到觀眾反應不如預期的話,我應該會放棄漫才吧。」在這樣殘酷環境下的他,敏銳地抓住了創作者特有的自溺與自憐。

《人間》前半段,又吉直樹描繪了一個創作者彼此切磋、療傷的實體空間,也就是由幾位以創作為志向者,一起合租的公寓「house」。這些創作者房客們,在公寓裡聊創作、抱怨人生,更多的是彼此質問:你相信才能嗎?你怎麼看待才能嗎?你具備什麼樣的才能?故事裡亦出現不少創作者們關心的議題:如何界定借鑑、致敬、抄襲?它們有程度之分嗎?明白自己的一無是處後,該抱持何種的心情創作下去?我們該如何看待那些以「平庸的視角」為賣點的作品?創作跟評論的關係是什麼?評論該如何釐清創作的位置?

《人間》不講大道理,給人一種「有病呻吟」的踏實感,洞穿所有冒牌者症候群纏身的創作者們的焦慮:

「老天爺為什麼不先設定好讓每個人只能做適合自己才能的夢呢?要不然給我們強韌一點的精神力,讓我們即使被當成垃圾看待也不會受傷。」

一語道破那些我們嚮往過的才華,以及為自己的無能找過的藉口,《人間》把創作者的自我懷疑雕琢細膩。

才華是藉口嗎?

在《火花》裡,角色最終認清「夢想無法實現」的現實,這份直面生活的無能為力,也在以小說家為故事中心的《人間》裡體現:主角永山在 house 時期,創作了名為《凡人A的罪狀在於相信自己的才能》的著述,卻被另一位房客仲野指控抄襲。永山的創作夢就此沉入深海,但永山始終看不慣的仲野,最後卻成為議題尖端的專欄作家。《人間》處處埋藏比較心,永山在人生一途上,時時關注著當年在 house 的房客,至今發展如何?重點是,有沒有過上比自己好的日子?

脫離教育環境後,不代表成績單就此消失,而是以另一種姿態寄存在生活裡:比較薪水收入、比較職場環境、比較家庭、比較感情生活、比較社經地位⋯⋯我們在腦海裡自行劃定好壞,一把無形的尺,暗自較勁,輸掉就鑽縫隙指責勝利者的不足,贏了就無限放大內心的榮光——到最後,卻深陷這些勝負帶來的折騰與自我欺瞞,《人間》集合了這些創作者的歇斯底里,又一棒爽快打飛思緒:

「你知道過去有幾萬個自稱創作者的人,都拿『運氣』當藉口就此沉淪嗎?因為要把責任推給自己以外的東西很簡單。我並不認為社會風評代表一切。如果有人出於自己的真實感受想稱讚某個人,那大可去稱讚,但難道有人會想付錢給一個無法為自己的人生或痛苦負責任的天真鬼嗎?」

「人類或許只會分成欺騙自己、覺得自己不同凡響的人,跟除此之外的人吧。老實說,這就是在賭這一半的可能性而已。」

什麼是才能?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釐清:為何創作者執著於才能?

我想起漫畫《三月的獅子》裡角色曾抱怨,「把『天才』當成跳樓大拍賣一樣到處放送,真的很煩。」另一部漫畫《藍色時期》進一步談,「說我有才能,就好像在否定我曾經努力似的。」

揮舞名為「才能」的大旗,人們得到一塊寬恕自己的庇蔭處。把他人的成功往「才能」的名義裡頭塞,如此一來,面對失敗時的愧疚,就能被更多的外部因素稀釋——說實在,我並不認為藉由逃避讓自己過得輕鬆點是錯的,但是閱讀《人間》時,我們卻忍不住思索,難道平庸是錯誤的嗎?難道沒有才華,就意味著人間失格?

沒有誰的人生是一張履歷

又吉直樹告訴我們,不是這樣的。《人間》後半段,少了對於創作、才能的激辯,又吉直樹避開爭個你死我活的暴戾劇情,帶我們回歸角色的日常,平淡收尾。這恰恰應證他在序章裡的提問:「活在故事裡有限戲劇性時間中的這些出場人物,後來過得如何?」人不可能永遠坐擁高光時刻,但這也不意味著他在生命黯淡處的作為就不值得。

人生並非由記載在年表上的事件所構成,沒有人的人生能單憑一張履歷來講述。

《人間》是一本寫給人間的殘酷與療傷之書。又吉直樹景仰太宰治,其散文集《東京百景》書名就致敬太宰治《東京八景》;而《人間》便也巧妙地與《人間失格》有所呼應。毗鄰於《人間失格》,《人間》刻畫小人物在大環境裡的哀鳴,受困於人世的個體創傷;而不同的是,《人間》裡的角色正如標題所見,主角永山並不認為自己「失格」,儘管被揶揄人生像一坨狗屎,卻堅持「喜劇只是悲劇加上時間」的態度,在生活盡頭處,保持睜開眼睛的勇氣——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不知道怎麼當個人。
但是,這也沒什麼不好。
生而為人,我不抱歉。

人間,沒有失格。

 

《人間》

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

 

 

 

 

 

 

 

作者|又吉直樹
譯者|詹慕如
出版者|三采出版
出版日期|2022.01

#心靈成長 #又吉直樹 #太宰治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設計吳浩瑋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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