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你曾經活過,那無法輕易快轉或者倒帶的── 四把椅子劇團《好事清單》
七歲男孩開始在家中所見之處,都貼上小紙條,門前、窗上、甚至玻璃罐,他希望讓憂鬱症母親「不要再做出不好的事情」,紙條上分別寫著:養樂多、金黃色、笑到把飯噴出來、在路上看到有人跌倒⋯⋯「每一個都是我覺得值得為他們活下去的事。」男孩說。當時的他不會曉得,這個立意單純的舉動,將在幾年之後也順道將自己扶了一把。
距離看《好事清單》已經過了幾週[註],但心裡仍時常掛記著這齣戲,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在於「誠懇」。雖說這樣講不像盛讚,反倒像一齣戲只剩誠懇這個優點,但不是的——劇團的這份心意太難能可貴,值得大書特書。
四把椅子的《好事清單》改編自英國劇作家鄧肯麥克米蘭(Duncan Macmillan)與喜劇演員強尼唐納(Jonny Donahoe)共同發展與創作的獨角戲,團隊保留了該劇「邀請觀眾參與」的強烈特色,並且融入台灣近代的經典音樂穿插入戲。
如台詞所言,團隊所選音樂之年份都是來自「要把 CD 放進收音機中,並且按下播放按鈕」,那樣具有儀式性的年份中所留下的歌曲。活在那樣的時代裡,我們就著歌詞本中小小的字,無法輕易快轉或者倒退,每一句珍視的旋律歌詞都會花上足夠的耐心才能等到。觀看這齣戲,將使人記起我們確確實實活過那個緩慢的年代,且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便。那是木心的詩歌中「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日子。
當然,許多藝術作品都在還原十幾年前的這份從容之感,何以《好事清單》這麼能夠打動人心?倚賴音樂是不夠的,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單靠音樂就想重建謀一個時代的想法是投機的。真正滲透人骨子裡的,是演員對於他所提及的音樂、所唱的歌曲,懷抱著貨真價實的愛。
四把椅子劇團於 2007 年成軍,核心成員(如導演許哲彬、演員林家麒、竺定誼等人)彼時還是一群青澀的學生,年僅二十餘歲,而劇中提到的音樂——例如陶喆的〈Katrina〉(2002年)、陳昇的〈不再讓你孤獨〉(1995)年——這些對時下年輕人而言的老歌,恰好都是劇團成員青春正盛的背景音樂。因此,角色在舞台上的某些時刻,會變得相當透明,感覺不像是穿著角色的台詞,而是重返他自己的年輕歲月。怪的是,觀眾幾乎不會因而出戲,倒像是在虛構的故事當中找到的真實之柱那般,對於演員所講、所感受到的情感,投以真心相待。
另一方面,大疫之年,線上演出四起,許多人紛紛詢問,現場的意義為何?這一點,亦可從《好事清單》中看見。
本劇參與式的特色,讓一齣獨角戲變得熱熱鬧鬧,所有觀眾都成為表演者了,我們活像上演一場真實的皮克斯動畫電影《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所有觀眾都是演員的情緒角色、是一顆顆滾動的記憶球;若你入席,有幾分機率將扮演演員的「核心記憶」,無論帶著什麼心情入座、事前毫無準備,但在被點名的那一刻,你無法拒絕——無法拒絕回應他的問題、無法拒絕被他愛上——就好像你無法拒絕一個小男孩的央求,無論他是想打開養樂多上的鋁箔紙,或者其它。
雖然如此,等待記憶的全景浮現,是需要時間的;就像是觀眾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是演出的要角一樣,那都需要時間。
我們明白,我們願意等待。
演員在聽聞現場答案之後,通常會停頓零點幾秒,再立刻給予的即興反饋,中間那幾秒鐘的等待,近似他在劇中一再重複的台詞——陶喆《黑色柳丁》這張專輯的最後一首歌〈Katrina〉,會在前面所有歌曲都唱完以後,留下幾分鐘的空白,才又傳出一段吉他聲。就在你以為專輯都結束以後,〈Katrina〉就出來了,感覺就像:這首藏在最後的歌曲,才是這張專輯的核心一樣。
而我們在《好事清單》中,不斷於幾個零點幾秒之後,期待演員的反應,等待他在台詞與台詞之間靜默不語的時刻,彷彿那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你必須身在現場,才能明白這些空白不是徒然。
這部戲的起源,依照原劇作家的論點,是為除去憂鬱症、自殺的污名化。在《好事清單》末了,觀眾雖然知道憂鬱存在,疾病存在,死亡存在,但卻又能夠輕盈地接住了那些負面的存在,抬起頭來凝視各種微小、日常的「好事」正在發生。
另一方面來說,本戲放在後疫情時代的 2022 年,放在曾經走過那個緩慢世代的同輩之人,也像是有人找到我們身上的一顆按鈕,被輕輕按下,卡榫開始便轉動,往事不再如煙,愛過的人、愛過的事、甚至包含恨過的那些記憶,全部被召喚甦醒,使人總算明白,過往始終與此刻共存,奠定成生命的性格。
至於演員嘛,他僅僅是誠懇地將這件事傾訴出來而已。那天晚上,我就也替自己的好事清單加上一筆了。
註|本文作者觀看的是 2022.02.16 (三)20:00,演員:林家麒之場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