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葉・機智選戰生活 EP3｜三級警戒：怕鴿子餓死的人

作者阿葉

日期21.03.2022

疫情襲來，三級警戒的第 28 天，劉先生打來辦公室，語氣激動地說：公園的鴿子都要餓死了。

「現在不能去公園吃午餐，沒事也不能外出。」劉先生說，「再這樣下去，公園裡的鴿子，都要餓死了。」

曾經有個迷因是這樣：一個英國人指著一個日本人胸前的項鍊問「這是什麼」，日本人深吸一口氣，迷幻地說出那句怎麼樣也想不到會在現實生活中講出的經典：「This is a pen.」

我就像那個日本人，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講出這輩子怎麼樣都想不到會說的台詞：「可是，鴿子會飛。」我說。

「劉先生，鴿子吼，會飛啦。」字斟句酌，謹言慎行，「鴿子如果餓了，就會飛走囉。」

聽劉先生啪一聲掛掉電話，不小心地嘆一口氣。同事抬頭問起，我據實以告：有人擔心鴿子餓死。他抬起眉毛，給了一個大智慧：沒有死的，都是擦傷。

要這樣說，著實是太偏頗。面對每天的陳情案，基本的檢傷分類還是要有。作為一個民代，從競選到當選，辦公室時常就是一間風風火火的急診室。物理上的開腸剖肚不會送過來，但小至孫子要送養毛蟲，大至兒子娶無某，被拆房子的隔壁鄰居家漏水的找不到工作的被誣陷被誤解被欠債想借錢的⋯⋯，那些欲走無路求助無門的瞬間，像不知道找哪一科掛號，就先去掛急診；不知道找誰解決，就來找議員委員。而我們作助理的，無論是跟著救護車，還是守著急診室門口，最要緊的不外乎是擎著聽筒，瞇眼細閱萬言書，試圖在血流成河，痛哭流涕之間，分辨出這個人是病了、餓了，還是其實只是缺愛。

病了第三級，餓了第二級，缺愛第一級，我們每天這般規律的分類，直到世界發生巨變。所謂三級警戒三級警戒，餓的餓出病，病的病將亡；沒餓沒病的，因為瘟疫，被迫困在家徒四壁，於是心靈飢渴，思念成疾，與同類接觸的慾望太滿，所以氣急敗壞，用電話，用訊息，打遍所有位高權重的辦公室電話，輪番用漫無邊際的抱怨與請託，確定這個世界，還有在運轉。

所以見不到妻小的會打來，回不了家的會打來，預約不到疫苗的會打來，不想打疫苗的會打來，買不到口罩的會打來，不想戴口罩的會打來，當然當然，乃至見不到公園野鴿的，也會打來。他們在電話另一頭滿是困惑與質疑，困惑世界如何落到滿目瘡痍的地步，質疑每個眾望所歸的民代，在每一包面紙，每一瓶水的包裝，每一次握手，明明就都曾經承諾，要給大家一個更好的生活。

警戒越來越多天，檢傷分級也得臨機應變，更上層樓：嚴重到無法親自來電的是第三級，本人打來尋求支援的是第二級，幫別人或非人物種求救的，是第一級。打電話來的，接電話的，都在拜託是第一級的消息——前者在等每天下午固定那場記者會，等第一級宣布後的解放；後者如我，只求來的都是第一級的擦傷。例如每天都打來的劉先生，為了鴿子哭天搶地，心如刀割，但在這個緊要關頭，還哭得出聲的，都算身強體壯，力拔山河。

＊＊＊

錢伯要分在哪一級，的確猶豫很久。那天晚上八點四十分，當我戴著乳膠手套，在超市試圖買齊一週的所需，手忙腳亂地幫每樣商品噴酒精再裝袋時，接到錢伯的電話。他本來就有菸嗓，電話裡的中氣甚至比平時更足，大聲地說「我中了啦」，幾乎要以為是中彩券。

把接到他確診消息的過程回憶一遍，想到我當下比他更狼狽，毅然決然把他分到第二級：沒那麼嚴重，他沒那麼嚴重。這是私心，這是動情，我們私以為分到第二級，他就能如同這個等級的難度一樣速速痊癒。

錢伯確診，用時下最 Hito 最流行最駭人聽聞的方式：一個很一般的下午，去常去的茶室，「佮鬥陣的泡一下茶」。

「泡茶而已」，他強調，「我驚你聽甲歹勢，我真的只有泡茶爾爾。」（我怕你聽了不好意思，我真的只有泡茶而已。）

這個「鬥陣的」，輕描淡寫，博大精深。那些無論性別立場，錯綜複雜，難以一言蔽之，緊密而不論是否搬上過檯面的關係，都能視作「鬥陣的」，所以一時半刻，著實難以釐清這票人是如何糾纏在一起。然而人與人的連結，能連結到什麼份上？同杯或共枕，在惡疾面前，也已經是同一回事。事實就是一個獨居硬朗的退休老人，如何因應半世紀來最大規模的人際隔離？發瘋與重病，他選擇與後者對弈。媒體輿論和街坊耳語，給每個連結任何解讀，都於事無補。

錢伯去茶室後兩天，喉嚨發癢，警覺不對，自行就醫。一發現確診，一五一十對醫生背誦出兩天的完整足跡，症狀輕微，在隔離病房第一件事，就是打給所有他接觸過的朋友，一切安頓好，再打一通電話給我。

「歹勢啦」，錢伯語氣罕見的難為情，「身體無要緊啦，是欲你這幾工幫我請人去阮厝消毒一下。」——有自己打來尋求幫助的能力，語意清晰，訴求明確，所以我們莫急莫慌，這個可以第二級。

傳訊息進群組說了錢伯的狀況，同事剛好回報稍早接到的來電：「劉先生打來說，他夢到鴿子一隻一隻死在公園裡。」

三級警戒第 36 天，我終於忍不住，在超市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不敢用戴手套的雙手抹臉，也不敢用衣袖碰觸口鼻，就這樣任憑口罩被眼淚浸濕，再因為鼻涕太濃稠，口罩承載不住，而怪異地仰頭，把鼻涕吸回去。

＊＊＊

有人選擇與時局對賭，有人選擇把自己對折成時勢的形狀。尤其是那種，隻身在異鄉，該是夜衝夜唱的年紀，每一場打工都是領現的少年少女，該說是輕忽孤獨還是高估自己耐受的能力，在三級警戒，同儕伴侶都成遠端之際，把自己對折，再對折，對折到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於是里長打來，說有個大學生，在租屋處噴酒精消毒，又嫌酒精太臭，點火試圖讓酒精快點揮發，「幹然後就燒起來了」，同事轉述，「里長問說這樣算不算縱火？」

無人傷亡，但任誰都知道這只是好運。

要算縱火嗎？有沒有一個可能是，一個同學，二十一歲，被困在四坪的套房，不見天日足不出戶，只有五個手掌大的對外窗。連續吃了八天外送，領日薪的打工逐一被取消，男友或女友已經生疏，在視訊鏡頭前也意興闌珊。今天記者會宣布的確診案例比昨天減一，總算有理由說服自己出門，但即便鐵了心，也只敢去超商亂買些食物就回來。

只是去一趟超商，就發現全世界都佈滿酒精，太刺鼻，太刺鼻了，回到家例行的消毒都變得難以忍受。要怎麼讓酒精趕快揮發？高溫。要如何取得高溫？他隨手拿起打火機，想到自己已經忍了這麼多天沒有抽煙，沒有煙燻的嗅覺變得特別敏銳，酒精太辛辣，他舉起打火機湊近噴過酒精的泡麵碗，轟地一下，一個房東捨不得多闢對外窗的小套房，倒是有裝煙霧偵測器。警鈴大響，警察跟里長破門而入，看到一個融化的保麗龍碗，及時救起的醬包，半個燒焦的桌面，還有散亂在地的打火機跟酒精。

警察登記他的姓名與聯絡電話，說火勢已經撲滅，就不成立縱火了。「你相信嗎？」房東問里長，里長問警察，顯然沒有人信這套但警察聳聳肩說規定就是這樣，房東氣不過，要大學生一週之內立刻搬走。一個難題走了，一個難題又來：一週內大學生要搬去哪裡？對里長和左鄰右舍而言，這位大學生只是即將從一顆易燃的火種，變成一株行走的病毒。

里長用手機開擴音，要大學生自行跟我們求救，但真要求救什麼，誰都說不上來。

「你這週內有可能找到地方住嗎？」
「應該可以吧，我住同學家。」
「確定同學 OK 嗎？」
「不確定。」
「我們這幾天也幫你找房子看看，有找到再打給你好嗎？」
「沒關係，我要的話再打給你們就好。」

隔著話筒一來一往，不知道是不是久未開口，所以對方嗓音充滿皺褶，沒多說就掛斷了。一週後再試著聯繫，也聯絡不上。

＊＊＊

三級警戒第 45 天，劉先生打來問我們辦公室有幾個人。「這麼少啊？搞政治的不都可以砸錢請一狗票人嗎？」他掩不住失望。

問他來意，才知道他起心動念要我們動員排班，每天固定幾個人輪流去餵鴿子，「你們人這麼少，哪能每隻都餵到？」

升三級以來，有人不再信神，有人找到信仰，有人存有人亡。而誰又能料到，需要這麼漫長又如坐針氈的日子，才知道做我們這行的，就是幫人在存亡之際的夾縫裡，找到一朵花。

「劉先生，你不用擔心。」——給人找花，也要給自己找，找一個不用責怪自己餵不了每隻鴿子的原因，才能繼續從危崖攀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