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葉.機智選戰生活 EP1 |沒有看板,是要選一箍芭樂?
「我佮你講,看板一定要掛,要媠,要大範。不然像我們這種不識字的,要找人吼,找無。」
認識陳大哥不到兩週,他就開始耳提面命:想要選舉,腳要勤,腰要彎。窮有窮的玩法,要玩得贏,各憑本事,第一個本事就是掙看板。
掛看板給誰看?——給他們這種不識字的人看。
台北還有不識字的人?——有。
是要看什麼?——看照片,看電話,看顏色、看字的形狀。
看這些要幹嘛?——找人來幫忙。
幫什麼忙?——看信、看帳單、看農民曆、看紅白帖、看低收申請、看存證信函。
怎麼知道看板上的人能幫忙?有人說看眼神,有人說看手勢,最好找握拳的、抱胸的、敞開雙臂的。也有人說,要找標語字型長得像「理想」、「向前」、「服務」的。綜合以上,八九不離十,得不到解決辦法,也至少有個心安的答案。
在台北不識字的人啊,看不懂公文、看不懂路牌,但多半有慣找的看板人物。一個看板是一個民代,靠著看板建立社會安全網,婚喪喜慶,生老病死,無法撼動的終究是這樣數十年累積的人脈。
當然偶爾,也有人在四年一輪,改朝換代前夕,城市新上架了陌生面孔之際,福至心靈,萬中選一,決定改下注這個,看來最有前途的少年仔——聽說:有個少年仔欲出來,一張白紙,無黨無派。
***
陳大哥是其中一個循著照片找上我們的人,但不是靠看板上的照片,是靠某個 33 度的艷陽日,我們沿著市場發出 2500 包面紙中的其中一包。
我想有必要,再多談一下這 2500 包面紙:當這些印有候選人姓名、肖像、口號、聯絡電話的面紙,被裝入 IKEA 藍色購物袋,扛上肩,它們就被賦予拉開時空的能力。
放慢動作來看,肩膀帶動手臂、掌心、到掌心握著的那包面紙,連環動作遞出面紙的瞬間,將會決定眼前的人,要不要伸手拿這包面紙。如果拿了,同時會聽到什麼話,會接收到什麼訊息,會怎麼看待面紙上這個人。
遞出面紙到收下面紙,約莫 3 到 5 秒,將會形成一個結界,讓一個候選人,與一位選民,有個與世隔絕,單獨相處的片刻:像月老繫紅線,有緣無緣,良緣孽緣,都取決於這 5 秒內,這個候選人,或這個助理,笑容的角度或脫口而出的台詞,是否投緣。
也就是說,2500 包面紙,扣除多要幾包的民眾,至少會與 1500 個陌生人交會。這 1500 人,在熙來攘往的市場,可能牽著腳踏車、抱著狗、一手嬰兒一手滿是菜、一邊撐傘一邊騎機車,各自忙碌,各有立場。要如何賭對這 1500 人在攤位上轉身的方向、閃過陽傘尖端、避免打擾做生意的攤商、同時讓在場所有人知道候選人是誰、多好、多需要大家——有人說政治是一連串的算計,但這樣看來,政治其實得是一連串精準的計算。能多精準利用這 5 秒?就奠基在步步踏實的經驗,累計出的數據。
5 秒可長可短:短的 5 秒會是對方回報以微笑,說謝謝,說支持,說「啊我看過這個年輕人」,說「你們的政見滿好的」,又或者是多塞一包面紙給同行的小童,牽著的大人說「跟哥哥姊姊說加油」。長的 5 秒會是漠然,是擺手拒絕,是收下的下一秒將面紙扔在柏油路上,是端詳面紙後說,「沒用啦,這個沒用,台灣的政治沒用」,是拿著面紙嗤之以鼻,輕挑地用面紙拍上你的臉,說,「這麼年輕不好好唸書,搞什麼政治?」
5 秒可以度日如年,尤其當塑膠包裝的邊角猝不及防地刮上臉頰,不願也不能閃躲之時,必然得笑,得笑得旁若無人,笑得理直氣壯,笑著握住對方欺上來的的手,誠摯地說:謝謝,謝謝,希望未來有機會,我們來為您服務。
吸引選民,先不求良緣,只求有緣。陳大哥是罕有的幸運,在混亂的幾千人中,少年仔的面紙這麼碰巧交到,年近七十,背得了所有親友的電話號碼,卻只寫得了自己名字的陳大哥手上。
那一年的這個選區,上架了近幾年來最多的新臉孔,但這 5 秒的魔幻時刻,陳大哥選中我,記得我跟他說了這個候選人的名字,記得我說我們勤懇、願打拚,並決定撥打面紙上的電話,約了見面,要我幫他填妥租屋補助的申請書。填完申請書,撂下一句:「我看跟你有緣,你老闆是要選嘛,這區我較熟,我帶你識人。」
從此陳大哥叫我小葉。小葉啊恁哪會一塊看板攏無?按呢是要選一箍芭樂 ?
二十出頭,上班不到兩個月的競選團隊助理,初來乍到,什麼沒有,滿腦子新政治、新理想。尤其在得知這座城市一面看板每月租金數萬,心灰意冷之餘,只能阿 Q 地篤信新世代有新世代的玩法。這種讀書人的浪漫在陳大哥面前遂成愚笨與傲慢,於是恨鐵不成鋼:「你毋捌。咱老人的票不是票?遮憨袂按怎作人助理?」
課堂沒教,課本沒寫,不只是按怎作人助理,其實是按怎作人。幾個月後阿盧伯的圍牆外掛上第一面少年仔的看板,我這個逐步有用的讀書人,在看板旁不爭氣的淚流滿面。
***
陳大哥心裡自有他才看得懂的台北地圖,而這張地圖只能用他的語言來說。他易懂的道理講得婉轉瑣碎,該講詳細的行程倒是言簡意賅:「阿盧伯的福旺宮十車,記得來送,送完順便去他寮裡坐一下」——句子攤開來,意味著一個阿盧伯管的廟,有十車信徒要去進香。清晨五點半集合,六點發車。而送完車「順便」坐一下要去的寮,在步行約需兩小時的山裡。進香的集合點在「山的另一邊」。哪座山?哪一邊?他說只要從我們初遇的市場搭捷運,數六站下車,看到山,就能看到他。
所以要向陳大哥學為人處事的道理,第一步就是習得他的語言,繼而充滿禪意的,剝除外來的裝備。科技從此毫無用武之地,只能看山,看路,看他在五點半的台北市,牽著咿呀破爛的孔明車,說還要往前走一段,嫌我步伐小,「啊無我載你?」
至於送車,顧名思義是送遊覽車出發——意即某個出遊行程,通常是大清早,可能是宮廟進香或是里鄰參訪。民眾陸續上車,競選團隊也跟著到車上遞文宣、噓寒問暖、拿麥克風問好,幫候選人拍照。若同時有兩組以上人馬,如何錯開致意時間,如何搶到時機,是另一種型態的仗。一切流程結束,有餘裕的團隊也許派員一起出遊搏感情,像我們這種拮据的小黨新人,就是站在第一台車旁,一路揮手,笑容燦爛,目送車輛一一駛遠。
所有流程至少需在 30 分鐘內完成,若遊覽車來得晚,從上車到出發,最快只需 5 分鐘就結束。
對年輕人而言近乎荒唐的行徑,在許多里民心中,卻是一個團隊是否值得信賴的表徵:你可以早起,你可以奔波,你見得到人找得到人,你不只是一個名聲,你是活生生的血肉。
這同時也是個數學問題:一台車 40 人,十車就是 400 人,一台車長 12 公尺,十台車一列就是 120 公尺。若今天只有三台車還好辦,但如何在時間內完成這道十台車的題,著實考驗人是否熟悉現場流程與路線。
於是我的第一次送車,毫不意外的從第一個算式開始出錯:將所有面紙放在第一台車旁,捧著 40 包面紙衝上車——這個錯誤的決定終將導致在第三台車上才領悟:接下來每發一車文宣前,都得衝刺 60 公尺以上回到第一台車,發到最後一台車,我幾乎等同跑一圈操場。
像飾演一部低成本的爛電影主角,滿懷的面紙跟眼淚都是一路跑一路掉。面紙沾沙得用衣服擦淨,而眼淚得在上車前騰出手臂抹掉。笑得出來嗎?笑不出來。台北市的冬季天亮得晚,摸黑跑回藍色購物袋,蹲地胡亂抓了一把面紙,才發現塑膠包裝上都是細雨。
十台車的大場面,自然是兵家必爭之地。沒有候選人來,就得是助理們使出渾身解術,舌燦蓮花。短短不到一分鐘的致詞,笑裡藏刀,話中帶刺,在這場大風吹裡,要搶到座位,在幽默中偷架拐子就是常態。一邊發面紙一邊聽其他團隊在我出現時揶揄:「我們老闆跟我身高都特別高,所以服務跑第一」、「我們做這行已經很有經驗,服務或發面紙都特別有效率」。每上一台車就被揶揄一次,在第一車時是措手不及,到第五車時已經不得不殘忍地成為一個大人。
「我們身高不高,但服務夠好,阿姨你看,我們站一排,你是不是第一個看到我?」
在成為大人的第五車,我終於奮力搶到麥克風的空檔,「我們發面紙吼,每一雙手都要握到,我們是新人,要學的還很多,但只要有機會跟大家遇到,我們一定是最認真,最有誠意。」腎上腺素激升,發完脾氣腦袋一片空白,即便車上響起一片掌聲,仍是連滾帶爬狼狽地下車。頭一抬才發現,阿盧伯在車外盯著看。
遊覽車啟程,才聽到陳大哥嘟囔「愛笑,車上人都會看」。抬頭揮手,視線跟阿盧伯對上,他面無表情,指指遊覽車。天猶未光,我放下麥克風,目光迎向開走的車隊,一邊揮手,一邊咧嘴笑。笑容太僵固,瀏海因雨緊貼額頭,黏成條狀。
阿盧伯是覺得我很棒,還是覺得我是白癡?不曉得。
***
翻山越嶺到達阿盧伯的山寮前,瀏海都乾不了。
選區的路要走,選區的山要登,要我習得這些道理,陳大哥用孔明車教課,阿盧伯則是用登山杖磨練。大學生還沒早八,山間就已經有人登頂折返,阿盧伯幾乎認識每個迎面或擦肩的山友,打到照面他就攔下。
「現在少年仔袂䆀,這個大學猶未畢業就出來奮鬥。」他順勢拍拍我的肩膀,我急忙從袋子掏出面紙,揚起語調:「今仔日阿盧伯𤆬我來佮大家熟似啦。」
我的名字,這個少年仔的名字,我們還年輕,沒什麼名氣,但想為大家做點事,希望有這個機會。哪個黨?啊不是這個黨也不是那個黨啦。阿盧伯打岔,「黨派無要緊,有骨力咧走傱,逐家就參考看覓。」
「參考看覓。」
我們三人時,陳大哥通常自顧自介紹他宇宙裡的人情世故,而阿盧伯不太與我搭話,只有逢人交會,才會開口,要我遞上文宣。耳聞阿盧伯早有慣往來的政黨,幾個在任的民代,也時常來訪交陪。人在地方,鋩鋩角角錯綜複雜,「參考看覓」,已是一個地方樁腳,對這幾個天外飛來的初生之犢,最寬厚的溫柔。「參考看覓啦,民主時代啊,選擇愈來愈濟。」他逢人就說,「這个袂䆀啦,肯走肯認真。」不慍不火,不卑不亢。
陳大哥也是熟稔人情世故,好不容易到阿盧伯的寮棚,稍作歇腳,一兩泡茶,隨即喚我起身下山,再去拜訪他處。
我連忙起身向阿盧伯道謝,他擺擺手,突然指向棚架旁用帆布搭起的小隔間,再指自己的額頭,「你看你欲去整理一下無。」
尷尬至極,瀏海坍塌到連地方阿伯都看不下去。我頓時手足無措,順應著側身鑽進小隔間裡。隔間簡陋,只掛了一面鏡子跟幾個衣架,鏡子老派的貼著徵信社的廣告。
「我看你遮巧又 gâu 講話,怎麼會連這個都毋捌?」隔著帆布他突然開口,「陳仔說你們一塊看板攏無,是要佮人拚去佗?」
「阮厝外口彼塊壁,後禮拜帆布捎來來掛掛咧。」
「字莫傷多,較氣派。」
***
看板掛上那天,陳大哥照樣騎著孔明車來找我,車籃裡載了兩紙碗的油飯,是里民活動中心辦活動,他跟里長多要一碗。
「我驚你會枵啦。」他把油飯和免洗筷塞過來,沒給拒絕的餘地,便自顧自的蹲在看板旁吃起他自己那碗。我沒多想,也就地盤腿,跟著吃起我的油飯。一整天行程下來,汗流浹背,飢腸轆轆,瀏海倒是已經知道要往後紮起。
若那個時刻,從對街望過來,能看到懇賜機會的少年仔在帆布上笑容燦爛,握著拳直視遠方,旁邊一老一少,坐在人行道上,盯著車來人往,一邊笑,一邊扒飯,比較年輕的那個,坐離「理想」、「堅持」等字眼比較近,時不時伸手去拍拍那塊他掙來的看板,深怕帆布蒙灰。
適逢困難的日子,就把自己放到對街,把那個狼狽的清晨再複習一遍,把那個魔幻的下午再複習一遍:席地而坐,雙手污泥,偶有驚慌。想到自己醜到連阿伯都搖頭的瀏海,終究是放心地笑出來。
【機智選戰生活】
親朋好友以為你能呼風喚雨,左鄰右舍以為你在造橋鋪路。當民代助理到底在幹嘛?從 8 歲交陪到 80 歲,從內子宮管到外太空,認真打拚,骨力走傱,把悲傷留給自己,你快樂於是我快樂。打過一場選戰,讓大學生妹仔直接轉大人變小辣椒。
【阿葉】
牡羊座,藝家人,聽林宥嘉,穿不對稱的襪子,TBBT 從頭到尾複習 9 次,即便過得很苦也堅持要很好笑。短期目標是接到內衣業配,長期目標是一邊寫小說,一邊在台北賣有加沙茶的鍋燒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