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男不女,救苦救難,自由自在──專訪樂團毀容姐妹會

不男不女,救苦救難,自由自在──專訪樂團毀容姐妹會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4.03.2022

2020 年,毀容姐妹會在音樂祭「意識不能招待所」的演出中正式出道。

在那場表演裡,主唱曾啟芃畫著濃重的 drag queen 妝容,頂著一頭辣妹辮子頭俗豔登台。唱第一首歌〈男人〉之前,他對現場的聽眾說:「這首歌就是要獻給每個時代因為男性而受罪的女性、男性,或是跨性。

少數萬歲,父權再見。

不少人將毀容姐妹會的變裝形象視為對台灣獨立音樂場景中,眾人習以為常的異男霸權、恐同厭女和強暴文化的反叛——然而真要讓樂團踩在性少數的位置上,他們還是有點遲疑的。「性少數是大家一個既定的概念吧,我其實只在乎開心自在這件事情。我覺得讓人自在、讓自己自在,或是能夠呈現出自在的氣質,這樣就夠了。」

有多自在?大概就是亂開不合時宜的異男玩笑也沒關係的程度。

BIOS:「最常講異男白目話的是誰?」
啟芃:「林!康!橋!」
烏鴉:「哇哈哈哈哈哈哈。」
康橋:「蛤?我嗎?」

打開鼓手康橋的臉書,不難看到一些「彈吉他真的可以把到妹耶」「女團員就是讚的啦」等異男濃度過高的發言,甚至在專訪當天,他也見縫插針放了幾個性別諧音哏:

(攝影師指導啟芃擺弄花樹的姿勢)
康橋:「他很懂『樹』哦~」

在舞台上挑戰性別邊界的樂團,聽到這些異男笑話會作何感想?「我們會一起開這個玩笑哈哈哈哈。」啟芃毫無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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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鍵盤手 Brian、手風琴手烏鴉、主唱曾啟芃、吉他手查理(右後)、鼓手林康橋(右前)

他沒那麼愛當性平警察,反而是用珍惜的眼光看待這些偶爾語出驚人的團員:「就是有這些面向我才會覺得,跟他們玩會長出一些奇怪的東西。」

當然偶爾玩笑太過火,心中的性平小警總還是會警鈴大響——「覺得太白目的時候我們也會罵他啊,會一起說『這個不能外傳!!』」

方便法門,應機說法

幾年前的啟芃對於議題可沒這麼溫良恭儉讓。在毀容姐妹會之前,他組過另一個更暴烈更重口味的男同志樂團「樹懶教會我的事」,舞台上水手服配繩縛,假屌如機關槍掃射,肉身衝撞立法院和護家盟——相比之下,毀容姐妹會的演出簡直像兒童台的哥哥姐姐帶動跳。

「做樹懶應該是十八到二十歲之間,其實是我剛接觸社會運動跟社會議題的階段。毀容是在樹懶結束的一兩年之後開始構思,想要更以音樂跟表演為出發點去呈現。」

年輕時候的激進,讓他逐漸摸索出更有效傳達議題的方式:「當然以激進的手法,可以呈現出更多不同的議題和面向,但是要真的讓觀眾回去思考的話,我覺得或許要更有包裝、更有手段一點,偷偷地推進大家的腦海之中。」

他不再衝撞,這幾年改當起肉身菩薩,在台上化身「不男不女救苦救難鐵觀音」——與其現憤怒相降伏鬼島眾生,不如改以笑話普渡慈航。

一開始準備毀容姐妹會的演出,啟芃不小心順帶為自己了寫一齣二十分鐘的戲,結果在舞台上效果絕妙,戲劇於是成了樂團的招牌。後來自己一個人演不過癮,請到好朋友一起練痟話(liān-siáu-uē);覺得舞台有點空,又找來兩位舞者助陣——所謂做戲要做全套,最高紀錄一次演出要帶上 11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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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扶欄杆〉〈社會上跳恰恰〉〈醫美納健保〉等定番劇目如今已成經典,他在笑鬧間植入各種社會議題:外籍移工、同志情慾、關廠工人、容貌焦慮,「我想要做的事情不是很直接地跟觀眾說,什麼樣是對的什麼樣是錯的。我會拋出一個問題,或者是講一段故事——不一定要呼喊口號,而是你怎麼去思考判斷這件事情,這才是比較重要的。」

人家說他在舞台上說笑話,他說那是渡人的方便法門。

有一回演出後,一位中國聽眾對他說,「你真的是一個文學家。」當下他才了悟,自己說的話是有重量的。「原來我這樣亂講話亂寫,用自己的邏輯跟美感去呈現這些拼拼湊湊的東西的時候,我變成文學家了。」

啟芃:「我其實現在還是很少聽到對毀容演出的負評。但我會聽到有人說『好笑在哪』。」
BIOS:「『不好笑』跟『不好聽』,哪個對你殺傷力比較大?」
啟芃:「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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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曾設想過的方便法門之二,是跟上當紅的流量密碼(?),在團內組成男男 CP,至於被強制送作堆的則是吉他手查理和前合成器手文奇——然而在疫情爆發後不久,文奇離開毀容姐妹會,這對無緣 CP 還沒開始賣腐就直接 BE,甚至連攻受都還沒來得及分清。

問查理覺得可惜嗎?「還好。」還是會覺得很抗拒?「也不會啊。」

追根究柢,設定 CP 是為了讓更多團員被看見,畢竟多一人說話就多一分救渡有情的戰力。「我其實有想要把樂手這件事拉得更前面一點,去設定每個人在舞台上的個性。」啟芃舉例:「像我覺得查理是我們樂手之中最容易被認出來的一個,他在舞台上就是一個很刻薄的樣子。」

我說好難想像刻薄的人說笑話。查理一臉波瀾不驚:「其實我以前看的東西跟啟芃有點重疊,也是豬哥亮的歌廳秀、黃金夜總會之類的東西,所以在台上講話的那種方式,我知道自己其實模仿得來。」

啟芃:「那你不早講!我都不知道你可以!」
BIOS:「那其他團員心底也有 talking 的慾望嗎?」
烏鴉:「完全不行。」
Brian:「沒有想像過。看啟芃安排。」
康橋:「如果沒準備我會怕。」

不只是復古

許多聽眾以「台式恰恰」、「歌廳秀舞曲」標籤毀容的歌曲,身為創作者的啟芃卻沒有打算以此自限:「我不會設定曲風一定要是舞曲或是恰恰,主要還是希望音樂能夠呈現感動、能夠符合我想說的事情。」

那毀容姐妹會想說的是什麼事情?

樹懶教會我的事解散後,啟芃開始聽起柬埔寨的老搖滾和泰國的 AGOGO 專輯,在 Ros Serey Sothea 魅影搖曳的歌聲裡,他竟然聽見和小時候歌廳秀同源同種的異國聲音。

「那陣子我一直交叉地搜尋,戰後的台灣和東南亞被當時的國際軍事情勢翻轉了音樂型態還有曲風,進而在每個不同的區域都延伸出不同的長相跟樣貌。」六〇年代,美軍隨著越戰進入越南,連帶將搖滾樂帶入中南半島;而再早一些時候,美援、貓王和披頭四先一步到達台灣。這些冷戰期間的舶來品各自落地生根,命運卻大不同:西洋流行音樂從此在台灣和泰國等地孕育出充滿在地特色的音樂風景,但在半島南端的柬埔寨,搖滾歌聲卻死於紅色高棉的暴力屠殺。

道地或懷舊只是附加產物,啟芃真正在乎的是,這片土地是如何和外在世界互動。「那已經不算是純粹的西洋音樂了,它已經經過交叉稀釋,不停地跟在地的文化做交合之後,長出了一個新的樂風。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做的音樂。」

鍵盤手 Brian 也就是被這點吸引而加入樂團:「我第一次看到毀容是在 IG 上,他們光是練團的情況就超級吸引我,因為我沒看過有人把歌廳秀弄成搖滾。對我來說,這是真的台灣道地的東西,那時候就覺得,幹,好想要跟他們一起玩音樂。」

全民飛梭,醫美納健保

舞台上他們高呼五字大明咒「醫美納健保」,為陷落在容貌焦慮的俗世男女發願請命,結果還沒等到衛福部出面回應(啟芃:「當然是沒這個可能啦!」),有天醫美診所倒是先找上門了。

夢想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團員們沒想到口號喊著喊著竟然也有成真的一天。業主說,只要動動手指發個業配文、再上個直播節目露露臉,免費醫美就能從天而降,不用仙姑掐指一算就知道比納健保還划算。

於是一群人到診所報到,迎接他們的是明顯醫美過量的男醫師,以及讓人自慚形穢的醫美診間:「那個諮詢的房間超爆亮,因為它就是要讓你看到所有的瑕疵。」強光如照妖鏡,臉上的瑕疵無所遁逃,連帶也反射每個人心中的自卑與不安。

但反正內心的不安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外表的美麗才是真實。

一番諮詢之後,啟芃首選縮鼻翼(啟芃:我還想要做下巴,也想戴牙套~)、康橋希望下巴能做再出來一點、烏鴉說想要處理皮膚,查理則想去痘疤——朦朧中,完美的臉慢慢出現。

原本以為從此醜小鴨再見,然而疫情一來,醫美診所負責聯繫的窗口被資遣了,談到一半的合作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變漂亮這條路一旦踏上了,中途被丟包也要走完。剛巧 Brian 的女友也在醫美診所上班,於是啟芃在介紹之下做了人生第一次水飛梭。

帶著私心問他感想如何?他大讚:「我覺得需要全民飛梭。」

「我做完覺得滿推的——因為是免費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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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毀容為名,轉過身來依舊追逐美麗——其實之所以想要變漂亮,也只是想讓自己快樂一點。「我一直以來都有飲食障礙的問題。在狀態很糟或是比較低潮的時候,會容易覺得自己很醜。」

漂亮之必要、快樂之必要。醫美納健保,或許是屬於這個世代的心理治療。

現在的他們還在期待新的醫美合作,啟芃趁這機會對著錄音中的手機喊話:「趕快喔~我們都很醜~~~

原來他也這樣啊

笑稱自己長相邊緣,其實他們早就習慣身處各種邊緣地帶。

「同性戀很邊緣啊!而且我是同性戀的邊緣的邊緣的邊緣再邊緣。」啟芃很是驕傲。

早在樹懶教會我的事時期,樂團就因為葷辣不忌的演出內容多次被貼上「性平豬隊友」的標籤,如今在 PTT 甲板搜尋文章標題「[心情] 1128 立院集會後感想」,還能看見當時鄉民「今天是同婚不是性解放」、「不是對的場合」、「覺得根本被扯後腿!」等諸多批評。

但反正啟芃從來也沒想過要當誰的隊友,這幾年民進黨推動同婚過關,他卻因為勞工議題好幾次槓上執政黨,就算被叫藍甲也無所謂,發個臉書笑笑便罷。倒是在毀容的前手風琴手杰達離團後,他成了團裡唯一的同性戀,既是核心,又是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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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啟芃面對邊緣的解脫自在,手風琴手烏鴉說起遇過的性別歧視,依舊忿忿不平。

「因為我是唸機械系,在職場上就常遇到性別歧視。像我之前去一個新創科技公司參加團體面試,一走進去就被問『妳有沒有走錯地方』。」

「那個女人資經理就用很誇張的語調說,『哇好稀奇有女生欸』,她還問『妳知道妳要面試什麼嗎?』『那妳之前有工作過嗎?』『啊妳是在做什麼工作?』我說,工程師。」

「這很誇張欸!這要寫進去。」Brian 對我們說。

面試結果不意外地被刷掉了,隔天獵人頭公司再打電話給烏鴉,問她要不要去面試另一個職位。什麼職位?

「貼膜工程師。」

那順性別異性戀男團員會有什麼邊緣時刻呢?查理說:好像沒有欸。另一個答案則出乎意料:「品味邊緣吧。」異男康橋說。

BIOS:「你都聽什麼?」
康橋:「就講一個最喜歡的好了……台灣喜歡聽夾子。夾子電動大樂隊。」
BIOS:「這很好吧!」
康橋:「可是在台灣就是很邊緣啊!」

這樣的他們無意號召邊緣人取暖,只是在說自己的故事時,自然開始有人湊過來聽:「一開始也沒有特別想要關注邊緣,我只是以自身為出發點去寫這些東西,可能會越寫越邊緣,因為我們平常開的玩笑也都是那麼的邊緣,所以就會寫出這樣的東西。」

「當我在舞台上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大家就會有『原來他也這樣啊,那其實我還好』的感覺。」

回來之後

當一大群邊緣的人們找到了彼此,那還能算邊緣嗎?他們也沒有答案,只是對所謂的主流或邊緣,依稀有了不同的感受。2021 年的貴人散步音樂節,毀容姐妹會在全美戲院登台表演,大批歌迷在門外排了長長的隊伍,不得其門而入的聽眾只能在 YouTube 上望梅止渴,一邊留言哀號。

現在他們甚至要和蔡閨在大港同台表演,完全是大團待遇。

已經不再是過去需要靠大量演出累積知名度的階段,因此在面對各種邀約時,自然也得有更長遠的思考:「以前可能會什麼都接、什麼都好,但現在有比較多經驗之後,就會從不同考量去思考。比如說我們現在也不會只是以大型表演為出發點,如果是小型的表演,我們要拿出怎麼樣的演出?」

除此之外,還需要細思量的包括同場有 beef 的人不能接、阿薩布魯的演出邀請也能閃則閃。「有些是你們都沒聽過的廠牌或組織,就邀請我們去演出——這都很好,我們也都很開心有人邀,但是你們寄信來講得不清不楚、搞不好連我們問的時候,你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樣。你們自己都搞不定,還想要搞定你們以外的事情!」

「但最終,接表演的標準就是看有不有趣。」啟芃如是宣告——雖然不管是什麼樣的場合,他永遠都有讓現場變有趣的能耐。

成軍四年的樂團,不免俗也要聊到專輯的計劃,啟芃信誓旦旦:「下一個目標我覺得就是專輯。」

關於專輯,他們其實說了好一陣子,但是點開毀容姐妹會的 StreetVoice 頁面,依舊只有不變的五首 demo 和 live 曲,最新上傳的〈社會上跳恰恰〉,標註的上傳時間已是 2020 年 12  月。而且那些歌現在也都不長那樣了。

他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歌:去年五月疫情爆發,安排好的樂團演出全數取消,啟芃的人生也隨之陷入低潮。「我當時整個人的狀態滿低潮的,在樂團這件事情上面,包括寫歌啊或練團什麼的,也不太有動作這樣子。那一陣子生活是完全沒有目標的,直到最近才慢慢地調適回來。」又是疫情。

現在他還在找回重新回到軌道的能量,一切的專輯計劃也都還沒正式開始,但至少幾首舊歌大多已經定版,只差後期的錄製和混音。

把以前既有的東西做好,就是一個往前的方法。」他說。

用談關係的方式

以為是要一起往前的時候了——但在專訪結束的五天後,查理在個人社群宣佈離團的消息。

除了核心人物啟芃之外,毀容姐妹會的初代團員們都已紛紛離團:這個名單中包括最初的吉他手許法、鼓手立農、手風琴手杰達和貝斯手郁平。關於團員這幾年的來去,樂團從來不曾以官方立場公告,若非關注團員的私人社群,聽眾泰半只能在演出現場才發現:有人新來了,有人離開了。

不公告是有什麼考量嗎?他們也說不出來,大概是純粹沒有在發文。

啟芃總說自己以「談關係」的心情看待樂團內的相處。杰達是當初從樹懶教會我的事就一起胡鬧的夥伴,同時也是毀容的元老團員,但當出現了走不下去的關卡,想法和期待各自出現落差時,他選擇放手。

後來前合成器手文奇離團,即使是因為另有規劃,啟芃也檢討自己:「我其實會一直思考,離團是為什麼,或者是玩音樂這件事情跟當朋友,這兩件事可不可以同時並行——當然可以同時並行,但是當沒有辦法一起工作的時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覺得如果真的無法工作了,那就不要硬要一起,儘管嘗試磨合還是沒有用的話,那也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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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關係嘛,不就是不合則散。

「可能有人會覺得『欸還是要溝通跟嘗試』,但我覺得,我已經做到我最努力地溝通了,所以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吧。」

離開團隊後,前團員杰達和文奇至今依然和團員有交流,偶爾也會發案求幫忙。雖然關係還在,但換上不同的身份彼此陪伴,或許路可以走得更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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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專訪的間隙空檔,他們自己帶了相機要拍團照,畢竟大家難得妝髮齊全,「而且我們一直遲遲交不出團照給大港哈哈哈哈。」

現在想起來,他們大概很快又需要拍張新團照了。

#毀容姐妹會 #獨立樂團 #變裝皇后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採訪陳劭任、蕭詒徽
撰稿陳劭任
攝影陳藝堂
造型鍾豚
造型助理黃湘文
髮型SEVEN 林修文
視覺統籌潘怡帆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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