顱內的直球宣言，女王的真誠脆弱──張惠妹《aMEI ASMR》巡迴現場

有關張惠妹，大概每個台灣人都有自己的記憶。我腦裡一直留存一個詭異片段，是國中課堂聊到阿妹出新專輯，老師聽到冷笑一聲，在講台上說：「阿妹啊，以前歌聲很好，現在都啞了。」

又一次，親戚提及自己看過阿妹現場，我問何時？親戚隨口說：「喔，就她和香港人在一起，比較落魄那時候。」

張惠妹是什麼？有很長一段時間，張惠妹是所有人的茶餘飯後，不管做什麼工作、懂不懂音樂，所有人都好像很懂她的一切。她不是那種你獨愛、他人不懂也沒關係的獨立樂團，而是計程車司機或鄰居都能數落幾句的明星。她的成名，她的墜落，她有時被批評太過沙啞的嗓音，或太大眾取向的歌曲⋯⋯

或許也因為如此，我們更珍惜現在的阿妹。

2022 年《aMEI ASMR 世界巡迴演唱會》是一場即便不是妹迷也會動容的演出，看著阿妹在舞台上，就能理解什麼叫「屬於舞台」。那並不只是離開錄音室後依然保持歌聲穩定，表演精準，而是她一人彷彿就能將所有能量釋放——低落的，快樂的都是。

有話直說

《aMEI ASMR 世界巡迴演唱會》以 ASMR 「顱內高潮」為題，講起阿妹的快歌紛飛，許多人為了「高潮」而來，但這場演唱會，最讓人驚喜的部份是「顱內」。場地設計從舞台及上方 LED 大型面板包覆，讓觀眾彷彿置身於腦中。

開場〈母系社會〉是陳鎮川寫出阿密特積累的腹黑與霸氣覺醒，接續的〈不顧一切〉則是張雨生提前時代許多，預視張惠妹體內的阿密特而打造的搖滾曲式，像是早已洞徹她性格裡斷崖式的果決。再接〈不要亂說〉，又回到阿密特〈你想幹什麼〉、〈開門見山〉，以及穿插在《阿密特》《阿密特2》這兩張專輯中，回歸「阿妹」身份演繹的〈偏執面〉。

從阿密特時期開始發展的黑暗人格不再需要切換，她自由穿梭，黑暗與光明並存。

組曲像邀請觀眾走進顱內的宣言，她在歌曲中一再昭示有話直說的態度；她的情感，是「思念讓我不顧一切／不顧一切／不顧一切盡情思念」的奮不顧身，是接近命令的祈使句「我要你愛我／臣服我／霸道支撐我心裡脆弱」，蛋堡寫下明目張膽的索討與示弱，而兩者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事。

她對總是太過迂迴的世界罵髒話。包含〈不要亂說〉裡那句經典諧音，「看！你不懂就不要亂說／你已經犯了多少的大過」，接著是只跟著重音吼喊也很能發洩的整首「你根本犯賤／我根本不屑」⋯⋯還有林夕以高明的修辭攻破了修辭學：「那是個月亮／就是個月亮／並不是地上霜」，毫無保留的情感直出，正是阿妹最大的魅力之一。

情緒宣洩段落後，第一個 talking 她說：「歌單真的很難排，但最後就是用我的感情來排。」

怎樣的感情？她又說，接下來要唱首歌很久了喔，可能很少人知道——那是〈因為你沒說〉，出自 2001 年《真實》。專輯中比較有名的歌〈我恨我愛你〉、〈真實〉、〈記得〉，這次都沒出現（註：經讀者提醒，〈記得〉一曲曾出現在其中幾場），但〈因為你沒說〉加上非常早期的〈藍天〉、〈孤單 Tequila〉成為有趣的組合，從上一段的大肆咒罵轉身，是她也全心託付的脆弱：

在我最黑暗脆弱的時刻／我只看見你
在我最孤單無助的時刻／我只相信你

幾首老歌都在新的編曲、視訊搭配及前後歌曲情境的鋪陳下有了新意，像出自 1998 年《牽手》專輯裡的〈藍天〉，在〈因為你沒說〉的黯然離去之後為自己找到新的呼吸出口。歌者的重生，也讓歌曲重生：

我陷在愛裡面／是誰停住時間
越過了重重的心牆／有一整片藍天

心痛比快樂更真實

歌單難排，台上的阿妹說是因為明確知道有些歌「是觀眾想要聽的」，但也有「她想要唱的」。一場演唱會三十幾首歌要都是全民金曲其實也不難，但她除了有與群眾溝通的企圖心，也有自己的追求，「一直在想要給你們不一樣的感覺，也挑戰我自己唱歌的力量。」

有些時刻全場屏息而待，像與許郁瑛合作的〈難搞〉和〈三月〉。許的鋼琴多從冷冽表情起始，在中段展開複雜心緒漸升，輔襯出阿妹直腸裡依然有彎折：

我承認我難搞／很複雜／脆弱又驕傲
我任性地逃跑／想證明我／對你多重要

又或是〈三月〉裡，猜、聽說、是否、可能等猶疑句詞裡的傷滯狀態：

我猜我好了
我可以笑了
兩年後的你聽說落魄了
幾年後的我是否幸福了
可能愛停在風中但三月過去了
別人都懂／我不懂

我看的那場，阿妹在〈三月〉曲落後說：「我很喜歡在音樂裡和大家分享很多情感，私人的。用音樂去說話，寂寞啊，逝去啊，不太敢碰的那些難過。」

都說她因為七年前忙於演唱會錯過二姐病逝時刻，特別難撐過〈三月〉這首歌。但在這首歌之後，又接懷念亡父的〈掉了〉，談生死的〈身後〉，她嘆氣，這歌單也太恐怖。

首段鋪陳越霸氣，中間段低迴的情緒就越刺痛。她所說的「私人的情感」讓往後幾首歌的真情浮想聯翩，特別是串接了〈連名帶姓〉和〈如果你也聽說〉，兩首同為周杰倫作曲的歌誕生相差十年，但都回應潛藏在外表下脆弱的核心。

2017 年葛大為在〈連名帶姓〉裡鋪寫「〇七年那一首定情曲的前奏／要是依然念念不忘／太不稱頭」，偏偏〈如果你也聽說〉恰巧在 2007 年發行，李焯雄寫下一個人還想著離去的另一人，那近乎執著與絕望的信任：

如果你也聽說／會不會相信我
對流言會附和／還是你知道我還是我
跌跌撞撞才明白了許多／懂我的人就你一個
想到你想起我／胸口依然溫熱

兩首歌同樣因「不經意知情」而起，觸發並不血流成河、只滲出血漬的暗微傷感。耳語流傳前任情事「這圈子不太大／多少聽說」，又或是「許多話題關於我／就連我也有聽過」對應到她天后身份，萬人仰望，背後孤單，依然渴望親密的愛，「多少人愛我／偏放不下你／是公開的祕密」。

聽著聽著幾乎覺得，我們在歌曲裡感受到了她的一切。

為什麼我們愛這樣討論阿妹？或許因為，即便知道她是天后、歌神，聽她唱歌依然能被真心直擊。她的不顧一切讓她活得鮮明，一再奮戰的精神因此有了重量。小時候總喜歡陳珊妮、楊乃文，似乎生來就有剛硬的姿態；長大後才漸漸理解阿妹，她知道自己有光明的一面，但也學著慢慢釋放暗面，如同並不那麼酷的我們，總一次次與內心的惡魔纏鬥。

音樂的神祕之處，是讓聽者真的覺得自己共感了歌者的一切。當創作者選擇真誠，觀眾也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脆弱與憤怒一同被重視，而不是 BAD LADY 般不懂為何而壞的作勢。

金曲的本質

她是從眾口紛紛裡活過來的人，也是給予力量的人。像是收錄在《阿密特》專輯裡，對同志群體具有標誌性意義的〈彩虹〉，從《阿密特》到《Ameizing》、《烏托邦》、《烏托邦2.0》等巡迴演唱會都成為定番，大型彩虹曾出現在觀眾席、舞台上、舞台背板，這次則是從小巨蛋天頂的大型 LED 版漸次落下，彩色光線一一匯集成白色光芒。

原來〈彩虹〉已經 13 年了。從白色光芒的核心出發，重新編曲的〈彩虹〉以簡單的音階造出水晶般清晰的聆聽畫面，那或許是阿妹想營造的，愛的純粹。

又或是〈姊妹〉一曲，卑南族語段落在演唱會裡更加飽滿、有存在感，她說，這是給台下的媽媽的歌，「每一場，我都要唱給她。」背景視訊設計從繁複回歸簡樸，大幅黑底襯著簡單的白色插畫線條，如大地般的母親姿態，「我是一片草／被溫柔擁抱」，歌聲裡有遼闊的大愛，像許郁瑛後來總結，「台上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愛的能量。」

這首歌的本質是連結，畫面上大大小小的人團聚、牽手，心臟因而跳動。

又或是上一代 KTV 金曲〈聽海〉，有了〈如果你也聽說〉的深刻鋪墊，「如果你想起我／你會想到什麼」的百轉心緒，也讓歌曲回歸午夜夢迴的惆悵感。在一次次他人唱的、五音不全的、飆不上高音的印象裡，把〈聽海〉本身的意義拉回來，原來那是一首等待的歌：

寫信告訴我今夜／你想要夢什麼
夢裡外的我是否／都讓你無從選擇
我揪著一顆心／整夜都閉不了眼睛
為何你明明動了情／卻又不靠近

接近演唱會尾聲的〈Bad Boy〉與〈聽海〉同張專輯，從 1997 年穿越而來，則直接被加上了一整段的 rap，背景出現無數戴著馬頭、腦滿腸肥露肚的癡肥男子。或許從前看著男孩說「你的壞讓我不明白」，但現在的她，會請 bad boy 閉嘴，直接膜拜女王吧。不再默默離開，而有了戰鬥的姿態。

噪音

我們太久沒有等到阿妹的專場。七年之前的巡迴，開場更為緊扣《阿密特2》的專輯氛圍，直接取用專輯的 intro〈戰之祭〉及第二首歌〈怪胎秀〉作為演唱會開場。七年之後則選擇了同一張專輯的〈母系社會〉，戴上惡魔女王的桂冠，像是回應到她卑南族母性力量的根源，陳述女性面對耳語的姿態。

多年來聽〈母系社會〉時，我總覺得難以被唱進內心。尤其「世界男人稱王／女人卻什麼都扛」，我雖有時深有所感，但也相信，世界已開始有所改變。歌中那些困境與修辭，聽起來更像我母親一輩的苦：

不要再說／要進廚房能出廳堂
不要再說／要會鋪床又能著床
這個世界沒有女人該怎麼辦 你想 你想

不要以為／西裝革履就是戰袍
不要以為／浴帽圍裙就是渺小
信以為真／連續劇裡的那一套 
皇上吉祥
簡直可笑

但算一算，出生於 1972 年的張惠妹，確實也將於今年滿五十歲了。對二三十歲甚或更年輕的歌迷而言，她所經歷的過去並不一定清晰。回想我國中那時，正好是她在 2004 年左右遭逢的低潮期，接續 2000 年國歌事件的餘波盪漾，那幾年四處總有她賣不動了或嗓子壞了的閒言閒語⋯⋯隱約之中等著看她好戲的社會或碎語都像是暗影，撐過了，因而讓現在的阿妹在舞台上更為耀眼。現在看她，有種永不過時的魅力。

這次演唱會，把最後一首歌留給〈三天三夜〉，倒數第二首，她則唱〈渴了〉——同樣是陳鎮川作詞，那個在 2005 年開始擔任她的經紀人、陪伴她走過低潮的人，為她寫下這樣的句子：

你想唱歌就唱歌
所有噪音都安靜了

是的，所有噪音都安靜了。

 

＊備註｜觀看 2022 年 4 月 2 日場次，每日歌單略有變化，以當日觀賞次序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