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裡那首〈解脫〉：用婁燁的方式聽張惠妹

恍惚的解脫

始終認定〈解脫〉最好的版本，不是張惠妹的原版，而是《蘇州河》裡，那個沒有名字的 KTV 小姐用俯視的特寫角度唱著：

愛是不夜城／回憶像星辰／熱淚越沸騰／我越感覺有點冷

角色沒有名字，連演員也沒有。網路上遍尋不著這個只有 40 秒戲份、卻幾乎唱完一整首歌的演員究竟是誰，《蘇州河》的片尾字卡裡列名的演員僅僅 5 位，電影歌曲甚至連〈解脫〉都沒有寫出來——但即使歌聲未明，版權無從考證，婁燁卻這麼奢侈地，在短短 79 分鐘的片長裡，塞了 4 分鐘的歌曲過場。

或許不為什麼，就為了那甜膩卻又迷惑撩亂的歌聲。

認真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百年一遇的珍貴嗓音，在相同的卡拉帶伴奏下，比之原唱張惠妹，大概也就是《超級星光大道》十強的水準。但恰好是這樣一個略帶俗氣的聲音，反射在《蘇州河》「像這樣的愛情故事，到處都是」的情節裡，那麼俗套，卻又那麼誠懇。

《蘇州河》裡唱起〈解脫〉的時間點，是在周迅飾演的美美氣憤離開電影第一人稱的攝影師之後，隨後接著一連串城市眾生相的拼接：有人結婚、有人慶生，夾雜美美和賈宏聲飾演的馬達，都是城市裡的愛情故事。

到處都是——這或許是婁燁為《蘇州河》挑選〈解脫〉的理由。1996 年 12 月，張惠妹推出歌手生涯的第一張專輯《姐妹》，光是在台灣就創下 121 萬的銷量紀錄，收錄在其中的〈解脫〉，也成為天后最早的幾首代表作之一。

張惠妹的炫風從台灣吹到中國，也吹進了上海的蘇州河。海峽兩端的九〇年代相互映照，人人都聽過的歌，於是成為時代裡愛情故事的代名詞。

解脫 是肯承認這是個錯／我不應該還不放手
你有自由走／我有自由好好過
解脫 是懂擦乾淚看以後／找個新方向往前走
這世界遼闊／我總會實現一個夢

〈解脫〉不是《蘇州河》裡唯一一首歌，之所以被牢記，還是因為流行金曲的地位。另一首在電影中被引用的歌曲，還有竇鵬的〈恍惚的眼前〉。

〈恍惚的眼前〉第一次出現，是少女牡丹到馬達家，兩腿蜷在沙發上，隔著距離呢喃低唱：

你總是出現 在雨中的夜晚／沒有星星 沒有燈／可我眼前總是不斷浮現你的臉
總是盼望你出現／可你就像風一樣／吹過我身邊

電影裡的旁白說「兩個相識的人坐在一起，然後當然是愛情」，但沙發上的兩人始終沒有靠近彼此。竇鵬的歌詞簡直像是預言，隨後劇情急轉直下，初戀轉為黑道的計謀，愛情破碎，像風吹過。

直到最後的片尾曲，竇鵬的聲音再唱一次「模模糊糊看到我的眼前／還是恍惚的一片」，愛情真實來過，卻又那麼快走了。

時代的歌

婁燁的第一部長片《周末情人》，王志文飾演的拉拉是個樂團的主唱——敢把樂團主唱放在男主角的位置的導演，對自己的音樂品味必然是有信心的。

而確實攤開婁燁的電影音樂，簡直像是中國當代獨立音樂的地圖索引：民謠大家李志和堯十三分別出現在《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浮城謎事》和《推拿》裡，《浮城謎事》另外還起用了中國後搖名團惘聞和沼澤樂隊。《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有迷幻的姜昕，更往前一點，還有竇唯、十月嬰孩、紅色部隊，全是傳奇裡的名字。

但在品味面前，他也從沒拒絕過那些煙火氣。在婁燁的電影裡，幾乎都有那麼一首為時代定音的流行歌。

如果《蘇州河》裡的九〇年代是〈解脫〉，《頤和園》的〈青春舞曲〉和〈Hey Mickey〉、《春風沉醉的夜晚》的〈那些花兒〉，或者是《風中有朵與做的雲》的〈一場遊戲一場夢〉，都各自指向電影裡的時代——

流行金曲反射的理想昂揚、青春張狂，再到幻滅失落，建構了中國從九〇年代到一〇年代的發展圖像。

而婁燁電影裡最激進，也最貼切的一首流行歌，無庸置疑是《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的〈火紅的薩日朗〉。抖音一響，父母被疫情分隔兩地，有人死去。歡騰背後不是妥協或獻媚，而是籠罩三年的陰影。

2013 年，婁燁在金馬的大師講堂上被問到音樂和電影的關係，當時的他這麼回答：

「音樂起到非常大的作用，攝影機拍不到精神，但音樂可以讓你聽到。剪接會受限一些物理現實，但音樂可以把觀眾直接推送到你想傳達的情緒裡面。但如果你做錯了，也會推錯訊息，音樂對電影來說挺危險的，又特別有效。」

音樂的有效在於，婁燁選擇的歌曲不只能托舉起電影的氛圍和情緒，歌詞也總能沒有縫隙地貼緊劇情，同時撐起寬闊的想像空間：

他們都老了吧／他們在哪裡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朴樹〈那些花兒〉

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雖然你影子還出現在我眼裡／在我歌聲中早已沒有你
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裡／在兩個人的世界裡不該有你
——王傑〈一場遊戲一場夢〉

而危險的，是誤讀。如同許多人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裡的〈火紅的薩日朗〉，視為婁燁向維穩的溫情主義投誠，但對導演而言，那不過是整個疫情時代無法避開的模樣。時代如此，歌就是如此。

婁燁真正想說的話，同樣放在歌裡：

他龐大的身軀壓垮了多少初生的純良／他曾有的靈魂矗立在遠方冷漠地觀望
他費力塑造的繁華成為裝扮陰暗面的假象／他毀掉的美好在不久的將來變成了瘋狂
——李志、邵夷貝〈黃昏〉

導演如此，歌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