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我的,而非囚禁我的──《柏格曼的島》裡的創作密碼
法羅島,1973 年 9 月 5 日
致 托斯頓安德森先生
哥特蘭省辦事處親愛的朋友:
秋天的法羅島,是多產的季節。我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風流寡婦》、《魔笛》和其他作品的寫作,也在約定的日期提交了我們未來居所的建設裝修計劃,希望一切順利。我想,是時候讓你們知道我和妻子英格麗一起做出的決定了。我們兩人在法羅島的哈瑪斯找到了家,一個世外桃源、一個夢幻的工作場所,這裡給予了我們心靈無與倫比的寧靜和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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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瑪柏格曼
柏格曼與他的島
1960 年,柏格曼(Ingmar Bergamn)正準備拍攝《穿過黑暗的玻璃》(Through a Glass Darkly,1961),他原先將電影中的孤島瞄準蘇格蘭東北方的奧克尼群島,但在監製的建議下,他回頭看向瑞典哥特蘭島東北方的法羅島(Fårö)。當他在四月的一個雨夜踏上法羅島時,他知道自己不僅找到《穿過黑暗的玻璃》裡的那座多石的迷霧之島,同時也找到自己後半生的安家之處。
初見法羅島的第一眼,他就決定終身相許了:「更講究地說,你可以說我找到一個家,一個真正的家。」
攤開柏格曼的電影,視線大多對準那些無可取代的女神謬思:哈莉葉安德森(Harriet Andersson)、比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麗芙烏曼(Liv Ullmann)和英格麗圖林(Ingrid Thulin)。然而女神代代更迭,柏格曼鏡頭下最長情的謬思,還是法羅島。
《穿過黑暗的玻璃》、《假面》(Persona,1966)、《狼的時刻》(Hour of the Wolf,1968)《羞恥》(Shame,1968)、《安娜的激情》(Passion of Anna,1969)、《婚姻場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1973),背景都襯著法羅島存在感十足的地景,當他的電影需要一片離群索居的隔絕之地,無論是為了旅遊、安養或避世,法羅島永遠提供最完美的場景。他對法羅島的愛,甚至讓她成為鏡頭前的唯一主角:
1969 年,柏格曼為這座一見鍾情的島嶼拍攝紀錄片《法羅島檔案》(Fårö Document,1970),電影不再聚焦女神,而是凝望這座島上的生存與死亡,蕭索的荒島上老人在此安居、年輕人卻想著逃離——看似哀輓,卻愛意充滿。原先他規劃十年為一限,記錄下法羅島慢慢變老的樣貌,1979 年《法羅島檔案 1979》(Fårö Document 1979)如期上映,卻在影片最後一句話留下懸念:「下一部法羅紀錄片將有望在 1989 年完成,到時候看看我們是否都還在。」
彷彿讖語——1989 那一年沒等到「法羅島檔案 1989」,後來再也沒有了。
1976 年,柏格曼正在劇院排演時,警察突然闖入將他逮捕,罪名是逃漏稅。儘管不久後檢察官撤銷告訴,但柏格曼已誓言從此不在瑞典拍片,他關閉法羅島上的工作室,出走至西德,直到 1982 年的電影封箱之作《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才與母國和解,重回拍攝,並在兩年後正式回歸。
1982 年便從電影界謝幕後,柏格曼仍持續電視與劇場的工作二十餘年。2003 年他正式退休,從此隱居法羅島,當時的他說,「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法羅,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2007 年,他在法羅島的家中辭世。
《法羅島檔案》裡如此介紹:「法羅島最初叫法羅伊,意思是旅程中的島嶼,或旅行者的島嶼。」這座原意讓旅行者暫時停泊的島,最後成了柏格曼的人生終站。
柏格曼的島,與她的島
如今法羅島年年迎接成千上萬的旅客,其中泰半是柏格曼的仰慕者,前仆後繼地企圖親近創作者的心靈原鄉。尤其每年六月島上舉辦的「柏格曼週」,藝術家們進駐柏格曼的故居,求得與大師共鳴的片刻瞬間。
仰慕者之一的米雅韓森露芙(Mia Hansen-Løve),也被柏格曼帶上法羅島。「大概十幾年前,我開始對柏格曼的電影和人生有了興趣,自然也就被這座島深深吸引。」(話中沒有說清的是,米雅韓森露芙在 2002 年與導演阿薩亞斯結婚,而阿薩亞斯,正是眾所周知的柏格曼迷。)
2015 年開始,她年復一年在法羅島上寫作劇本,完成後的電影《柏格曼的島》(Bergman’s Island,2021),正是她的法羅時光——
電影裡,導演東尼和編劇克麗絲夫妻來到法羅島上,追尋柏格曼的身影之餘也尋找自己的創作靈感。他們住在柏格曼的丹巴(Dämba)穀倉、睡的是讓瑞典離婚率暴增的《婚姻場景》的床、戴的是比比安德森的墨鏡、坐在柏格曼的放映室裡看《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1972)的 35 釐米拷貝、走進柏格曼位於哈瑪斯(Hammers)的個人藏書室。
柏格曼無處不在,卻也在夫妻之間留下陰影。早就以導演身份成名的東尼能對創作和柏格曼侃侃而談,細數作品毫無窒礙(「我受不了《第七封印》!)。而克麗絲的劇本創作卻在難產之中,也不如丈夫那樣熟識柏格曼的電影(可是我還沒看過《第七封印》),甚至對眾人景仰的電影大師提出道德質疑。(我不喜歡我愛的藝術家,在現實生活裡卻像個混蛋!)
克麗絲在柏格曼莊園(Bergman Estate)裡迷了路,也反射她面臨的創作困境。於是她決定從島上的「柏格曼之旅」(Bergman Safari)臨陣脫隊,用自己的方式,感受這座島給予她的啟發。
米雅韓森露芙以此自況:「正如電影裡的女導遊所解釋的,柏格曼的法羅島早在真正的法羅島出現前,就已經存在了。柏格曼之所以會愛上這裡,是因為法羅島反射了他腦海中存在已久的風景。」就像片中的編導夫妻跟隨島上柏格曼的足跡,試圖尋找地景與創作靈感的連繫線索,「這是一段不可能的追尋,但這也是我如何將這裡變成屬於我的地方,而非反過來被這座島囚禁。」
因此法羅不只是「柏格曼的島」,同樣也必須成為米雅韓森露芙的島、以及克麗絲的島。劇中克麗絲終於以法羅為背景寫成劇本,一齣關於她自己的初戀故事,劇中劇的後設形式,與米雅韓森露芙完成《柏格曼的島》相互映照。在這些故事裡,柏格曼不再是主角,而是她們自己。
談起法羅島的風景,米雅韓森露芙說:「我相信地景的力量,而這也是吸引我來到法羅的原因之一。奇怪的是,這些瑞典風景讓我想起《再見初戀》(Goodbye First Love,2011)的拍攝地法國上羅亞爾省。我在法羅感受到的幸福讓我回憶起年少時代,儘管它們的風景是如此不同。」在風景之上疊加自己的生命經歷,盤踞法羅島上的柏格曼陰影才能退去。
當缺席導覽活動的克麗絲嘗試自己尋找《穿過黑暗的玻璃》中的那座小屋,卻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建築早已被拆毀時,彷彿是來自柏格曼的天啟——創作者們,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