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納多的笑容背後,是名作家一百年前的 Emo 戀愛生長痛(又不只是)──費滋傑羅的一生
如果在西門町隨機街訪人們對費滋傑羅的印象是什麼,能講出代表作《大亨小傳》或許就該偷笑,恐怕一句冷漠的「他是誰?」才是常態。但如果換個問法,拿出李奧納多狄卡皮歐敬酒的哏圖,所有人腦袋大概都會「叮」地一響。
算一算,《大亨小傳》是快十年前的電影(我老了)。如果追溯到更久遠,以《鬥陣俱樂部》《火線追緝令》出名的導演大衛芬奇也改編過費滋傑羅的短篇小說〈班傑明的奇幻旅程〉,故事講述一位出生時身體年齡 80 歲、樣貌卻在成長中越發年輕的男子。這設定拔萃、加上 35 歲布萊德彼特的盛世美顏,仍是不少影迷每年複習的經典。
但費滋傑羅值得被認識的地方僅止於這些改編電影嗎?當然不。像《班傑明的奇幻旅程》電影情節就參考了費滋傑羅的真實人生:原著班傑明的兒子在電影中改成女兒,班傑明也為了照料女兒賣掉父親留給他的工廠;對應到現實中,費滋傑羅也曾為育女,背水一戰往好萊塢發展。
作品是創作者的鏡子,費滋傑羅也然。他筆下無論虛構或非虛構書寫,都大程度地反射寫作當下的苦樂,精彩程度也不亞於作品本身。從字句中,可以循線推索他一生的燦爛、糜亂與落魄。
「妳是我第一喜歡,第二喜歡,和第三喜歡的人。」──《塵世樂園》(1920)
費滋傑羅第一場死去活來的愛戀發生在 1914 年。那時他 18 歲,在普林斯頓大學讀大二,結識 16 歲的芝加哥千金吉涅娃(Ginevra King),一見鐘情。吉涅娃就讀附近的女子學校,其美貌與氣質讓她受眾多異性追捧,曾因為在宿舍窗外與一群年輕男子調情而被退學,這一開除不得了,吉涅娃返回芝加哥,費滋傑羅很嘔:怎麼都還沒追就開始遠距?
為表心意,費滋傑羅時不時從普林斯頓去往芝加哥,穿越三分之一個美國拜訪吉涅娃家。後來吉涅娃也對費滋傑羅產生好感,但相較於其他紈絝子弟,出生中產階級的費滋傑羅在吉涅娃父親眼中根本不夠看,狠話一撂:「窮小子不該肖想與富家女門當戶對。」
費滋傑羅認清事實,吉涅娃因此成了解不開的結。但凡他作品中貴族千金角色,多少都摻有吉涅娃的倩影。其中《塵世樂園》主角艾莫瑞是大學時期費滋傑羅的翻版。小說提及,艾莫瑞為了與愛人伊莎貝爾結婚,亦在 20 歲放棄大學學業、造訪她家宅邸,但不同的是《塵世樂園》主角艾莫瑞出身上流家庭,也算費滋傑羅以虛構彌補了對家境的自卑。
正值一戰,被得不到的愛情逼入絕境的費滋傑羅應徵入伍,赴身硝雲彈雨的西部前線。籠罩在對死亡的預期與恐懼中,費滋傑羅想尋死,卻也不甘此生成就葬送沙場,嚮往作家的他,三個月草草完成 12 萬字的小說《浪漫的自我主義者》——然而死神與編輯都沒有相中費滋傑羅:他在戰爭裡活下來、書稿也不得出版社青睞。
1918 年 6 月,一戰戰火漸漸消退,壯志未酬的費滋傑羅等來了轉折,他被派到阿拉巴馬州的謝里丹軍營從軍,並在這裡遇上了牽纏他一生的女性,塞爾妲(Zelda Sayre)。
「有一種孤獨,只存在於人的腦海中。一個人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就是看著自己的整個世界分崩離析,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茫然地凝視。」──《夜未央》(1934)
塞爾妲的出現,是費滋傑羅堅持寫作的關鍵之一。
塞爾妲來自望族,但不像一般千金名媛,她性情叛逆、自我意識很強。高中時她是校園風雲人物,喝酒、抽菸,並在報導中自述:「我只在乎『男孩』與『游泳』。」她會穿緊身的肉色泳衣下水,營造出裸泳的假象,不接受世人對「南方姑娘」的刻板期待。高中畢業照片下寫:「能借何必去賺?今朝有酒今朝醉。」也算預言了她接下來的人生。
塞爾妲與費滋傑羅在一場宴會中相遇,暈船慣犯費滋傑羅形容自己被塞爾妲「勇敢、誠實與火一般的自尊」吸引。恰好 1918 年冬,費滋傑羅因情場、文壇雙雙失意,陷入莫大的生存焦慮,又聽聞吉涅娃與芝加哥商人成親,轉而向塞爾妲求愛。費滋傑羅曾在散文〈早來的成功〉描述塞爾妲:「我的戀愛對象是場暴風,我必須紡出一張夠大的網,網住暴風,將它趕出我的腦海⋯⋯」面對暴風,費滋傑羅示愛毫不含蓄,這恰恰擊中塞爾妲的擇偶標準。兩人閃電訂婚,但始終未完婚。原來塞爾妲內心猶豫,怕費滋傑羅無法負擔她想要的奢靡生活。但這也激發費滋傑羅的鬥志:他要證明,寫作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費滋傑羅寫作路一直坎坷,1919 年他寫廣告文案餬口,以零碎時間寫作短篇小說,但始終不受應許,被出版社拒絕了一百二十多次。費滋傑羅形容當時的生活:「我所能掌控的命運,就跟囚犯所能選擇的衣服一樣多。」塞爾妲也見苗頭不對,單方面解除婚約。
事業與愛情相繼敗北,讓費滋傑羅深陷憂鬱。他討厭這份廣告工作、討厭投稿不利的爛小說、討厭買不起的衣服與傢俱、討厭上流人士總把他當玩笑看。鬥志燃盡,他渾噩度日,耽溺酒精與高消費帶來的刺激,還揚言要跳下耶魯大學俱樂部的窗台,甚至每天隨身攜帶一把左輪手槍。
幸好他沒有扣動板機。
1919 年 7 月,費滋傑羅返鄉聖保羅,把文學夢與美國夢全押在一本書的成敗,他找到一份修車工作,剩餘精力全投注寫作,把當初《浪漫的自我主義者》修改成《塵世樂園》,小說兩大分章,剛好寫入他與吉涅娃、塞爾妲兩段愛情。自卑與創傷成了養份。1919 年秋夜,費滋傑羅收到一封來自出版社的電報。他們想出版《塵世樂園》。
「我不是多愁善感,我和你一樣浪漫。多愁善感的人認為世事永恆,浪漫的人絕望地肯定一切終將消逝。」──《塵世樂園》(1920)
1920 年《塵世樂園》上市,迅速竄紅,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推動了費滋傑羅的生涯發展。那些曾拒絕他的雜誌與出版社,紛紛爭取他的作品版權;塞爾妲也然,實踐與費滋傑羅的諾言,《塵世樂園》上市後一個月,草率結了婚。
儘管步入禮堂,費滋傑羅對塞爾妲的愛卻不如以往,他妄言:「我不在乎她是生是死,但我無法忍受讓其他人娶她。」的確,這段婚姻本身沒有太多值得歌頌,卻帶來一系列紙醉金迷的事蹟。這對夫妻很瘋,賺飽錢的他們在酒店的大廳倒立、滑扶手,在旋轉門裡轉了半個小時,被一間酒店趕到另一間,把紐約當遊樂園。費滋傑羅挺有自知之明,把兩人比作「明亮、未開發穀倉裡的小孩」。
正值咆哮的 1920 年代。美軍從一戰前線凱旋歸來,爵士樂為首的新藝術誕生,強調精緻、繁複的裝飾藝術在上層階級發跡,現代女性的面孔也逐漸清晰。時代造英雄,英雄造時代。無論是費滋傑羅的文學追求,甚至是參與一戰、與塞爾妲夜夜笙歌的逸事,都對應了時代的革變;而他摩登的作風與文筆也將自己推往高峰、助長戰後的時代風氣。
費滋傑羅在 1922 年出版的《爵士時代的故事》短篇集中,命名這享樂主義至上的時代為「爵士時代」,大量描寫浮華生活中閃灼的霧金與玫瑰紅。他愛這時代愛到害怕失去它:「我開始嚎啕大哭,因為我擁有了想要的一切,但我明白,我再也不會擁有和此刻一樣的快樂了。」
於此同時,本就貌合神離的夫妻倆,也在酒精與金錢催化下一次次爭吵,關係逐漸顛簸。
「世上沒有任何美麗是不包含刺痛的,沒有刺痛就不讓人感覺它正在消逝。」──《美麗與毀滅》(1922)
1921 年冬天,塞爾妲懷孕,費滋傑羅也著手第二部長篇小說《美麗與毀滅》。兩人回費滋傑羅的老家明尼蘇達州養育孩子。 該年他們的女兒誕生,《美麗與毀滅》亦如期於隔年上市。
《美麗與毀滅》書中描述一對花錢如流水的夫妻。妻子葛羅莉亞曾怕身材走樣,而私自墮胎。讀者們認為,這是費滋傑羅在暗示兩人婚姻的衰朽、抨擊塞爾妲把第二個小孩拿掉的「惡行」。塞爾妲一怒之下也爆料:費滋傑羅的小說角色往往以她為原型,以此為藉口把她的日記一字不差抄進小說;作品中男主角的情書,也不過是拷貝曾寫給她的信,攻擊費滋傑羅身為作家的怠慢與才盡。
(兩版封面的角色形象簡直一模一樣)
1924 年,兩人移居巴黎。此時費滋傑羅再度投身文學,開始創作規劃許久的《大亨小傳》,並放棄情愛生活。可塞爾妲當初就是看上費滋傑羅的不羈啊,面對丈夫不再與自己縱情歌舞,塞爾妲移情別戀,迷上一位法國海軍機師,並提出離婚。期間,費滋傑羅寫作路一度受阻,精力都用來與賽爾妲對峙,甚至將塞爾妲鎖在房子裡,逼她打消離婚念頭。不久後塞爾妲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未遂,兩人感情從此走向毀滅。
「問題是你清醒的時候,你不想見任何人,而在你醉醺醺的時候,又沒有人想見你。」──《夜未央》(1934)
1922 年,費滋傑羅初步規劃第三部長篇《大亨小傳》,這期間缺錢,只好為雜誌寫點他稱作「垃圾」的短篇,包括他的代表作之一〈冬之夢〉,也是《大亨小傳》的最初構想。經歷漫長的修改、砍掉重練,費滋傑羅花上數年才將其編寫完成。他說,「創作《大亨小傳》的那幾個月是我最純粹地保持自己藝術良心的一段時期。」1925 年《大亨小傳》出版,但初期銷量平平,費滋傑羅一度喪志。當然他大概沒想過《大亨小傳》在他死後會為他帶來何等成就。
1926 年,費滋傑羅與同期作家葛楚史坦、詹姆斯喬伊斯、艾滋拉龐德等人在巴黎相會(看過電影《午夜巴黎》都懂),他們的文學成就,使「迷惘的一代」(指稱一戰時成年的一代)的藝術性被發揚。這些作家中影響費滋傑羅最深的,是當時還沒寫出《老人與海》的海明威。
即便兩人文風相差甚遠(費滋傑羅文筆精雕、海明威則簡練)但兩人的友誼頗有英雄相惜之感。也因此海明威很討厭塞爾妲。塞爾妲喜歡費滋傑羅寫劇情編排、利潤高的短篇小說;但海明威顯然不樂見,並說這種取媚於眾的作品是種「文學性的嫖娼」。海明威不愧出了名愛得罪人,將塞爾妲視作敗壞費滋傑羅才華的妖婦:「要救費滋傑羅只有兩條路。一是塞爾妲死了,一是他弄壞自己的胃不能再喝任何酒。」
更有趣的來了,塞爾妲曾嘲笑費滋傑羅的陰莖太小,使用者體驗不好,海明威便在公廁替費滋傑羅檢查,確認了他尺寸正常。塞爾妲隨即誹謗費滋傑羅外遇又發生同性性行為,費滋傑羅不甘示弱,試圖招妓以自證他的異性戀取向(請投稿敗犬)
塞爾妲的控制欲也非無風起浪,除了她已有罹患精神疾病的徵狀,也因費滋傑羅常有外遇嫌疑。當年有好萊塢製作人邀費滋傑羅寫劇本,期間女演員莫蘭跟費滋傑羅走很近,還啟發費滋傑羅寫出不少作品,如《夜未央》裡的影壇新星女主角蘿絲瑪麗就是以她為原型。塞爾妲很嫉妒,在浴缸放一把火,燒了費滋傑羅買給她的華服,逼得費滋傑羅退出好萊塢。
「我清楚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喜歡待人接物,但還是裝出副老掉牙的討喜面目;我發現即使是關係最親密的人,我對他們的愛也只留下一具勉力去愛的空殼,而我的日常交際──與編輯、賣菸草的、朋友的小孩來往,僅僅只是因為我還記得該怎麼應對。」──〈崩潰〉(1937)
1929 年華爾街股災,爵士時代的璀璨不再,開始了長達四年的經濟大蕭條,費滋傑羅的文學生涯亦停擺,還欠一屁股債。失去一切的塞爾妲企圖帶著一家三口自殺,被診斷出思覺失調,還寫作回憶錄《Save Me the Waltz》控訴兩人婚姻生活。對此費滋傑羅氣炸,認為塞爾妲是盜竊兩人關係為素材的三流寫手。
1934 年《夜未央》完成。但在大蕭條時期,費滋傑羅作品裡仍充斥香檳、派對、度假等內容,許多評論者認為,這是對當代美國處境的嘲笑,且帶有菁英主義式的優越感,口碑與銷量節節敗退。費滋傑羅長期酗酒、健康出狀況,塞爾妲則因自殺傾向而長期住院,兩人婚姻名存實亡。
費滋傑羅再也無法仰賴寫作維生,但為了塞爾妲的醫藥費、女兒的學費,1937 年又赴好萊塢當編劇。後來他與專欄作家謝拉葛萊姆(Sheilah Graham)墜入愛河(塞爾妲還直奔好萊塢大打出手)。費滋傑羅儼然成了馬男波傑克,耽溺往日風采,他會上街隨機問路人:「你讀過我的小說嗎?你讀過《大亨小傳》嗎?」事實是 1930 年代《大亨小傳》銷量慘澹,一度絕版,有年版稅甚至僅 33 美金——同時間,反而是海明威出風頭,享譽青年之間,被視為文化英雄。
1940 年,費滋傑羅的生活逐漸好轉,在好萊塢攢足了錢、戒酒成功,謝拉也形容那是與他共度最快樂的一年。眼見一縷光探進,該年 12 月 21 日費滋傑羅卻心臟病發,享年 44 歲。
「為此,我們繼續前行,像逆流而行的船隻,不斷地被浪潮推回到過去。」──《大亨小傳》(1925)
《大亨小傳》最後,主角蓋茲比死後,追隨者尼克舉辦葬禮,「我會為你找到人來的,蓋茲比。別擔心,相信我,我會為你找到人來的——」蓋茲比的葬禮辦成,但來的人寥寥無幾,還有賓客說了句:「這個他媽的可憐傢伙。」
現實中,費滋傑羅只有 30 人參加的葬禮上,也有人講了同一句話。
但跟蓋茲比不一樣的是,蓋茲比的故事在葬禮上打住,可費滋傑羅的不然。
儘管費滋傑羅至死都自認是個失敗的酒鬼,但他的離去,確實讓其著作在文壇重新漾起漣漪。起初,普遍評論者認為他的作品不外乎宣揚「琴酒是國民飲料,性是國民愛好」的觀點,但後續有人反駁,認為這其實揭示了爵士時代的輝煌與頹喪。後來作家 Edmund Wilson 決定為費滋傑羅把遺作《最後的大亨》補完,將《大亨小傳》納入該版本。
《大亨小傳》再度被看見。隨二戰爆發,戰亂時為安定軍心,美國圖書委員會分發免費《大亨小傳》給海外服役的士兵,意圖以紐約戰後一度的璀燦,喚醒士兵們的榮譽心(不過想到故事淒涼的結尾,士兵有沒有懷鄉很讓人懷疑),紅十字會也將發送小說給日本和德國戰俘,著作逐步流通海外。1960 年代,費滋傑羅死後 20 年,《大亨小傳》年銷量達 10 萬冊,他對文學的務求,終於被好好地傳遞到讀者手裡。如今《大亨小傳》成了美國精神的代表作,人手一本的名著。
而今我們見證費滋傑羅的成就,彷彿也見證世俗慾望之必然。總有費滋傑羅的批評者說,他的小說不過是意淫與懷舊、耽溺美好時代不願向前,但真是如此嗎?其實費滋傑羅與蓋茲比很像,兩人同樣出生平凡,同樣做著一場爵士時代的幻夢,但又同樣深知這場夢的真相,是危殆的經濟體系、險惡的名利場,如此掙扎與矛盾才是小說透過那些上流社會角色所帶開的視野。活在現在的我們,或多或少也能體會對財富、權力的又愛又恨:一邊追慕資本堆高的精緻生活想像,一邊對銅臭味嗤之以鼻。
儘管現代已不像當時動盪,但費滋傑羅欲透過文學批判的現象——無論是階級、學涯、社交帶來的焦慮,抑或者情感關係受個人追求壓迫而生的愛無能——仍是今日我們亟需學習的課題。且讓我們為《大亨小傳》裡偉大又悲哀的蓋茲比默哀,也不妨樂觀地想,費滋傑羅如今成了影響後世至深的作家,或許這也是他為自己與蓋茲比,寫了一個最好的終幕。
《大亨小傳》
作者|史考特.費滋傑羅
譯者|徐之野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9
《一個作家的午後:村上春樹編選 費滋傑羅後期作品集》
作者|史考特.費滋傑羅
譯者| 羅士庭、賴明珠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