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砸了一場專訪:與黑色收音機派對在音樂祭裡的一天
我在埔里的七里香甕仔雞按下手機錄音,二十年前的流行歌和其他桌的說話聲在屋頂挑高的用餐區轟響。
家興說:這裡這麼吵,錄得到聲音嗎?我說就先錄吧,心想完了,時間地點都跟我想的不一樣,只能硬幹了。
回想起來,這次採訪從一開始就是各種莫名的展開。先是 Leon 在浪人祭找到我,說他是黑色收音機派對的經紀人,想找我幫樂團寫篇專訪,也不管我當時醉到沒辦法正常說話。後來我們討論採訪細節,團員各住不同縣市,平日白天都要上班,時間一直兜不攏。
最後 Leon 說:我們接下來要去南投的無限自由音樂祭,你要不要跟我們來?
好幾年前第一次看現場,家興演完下台,我塞了罐啤酒給他。但家興不記得這件事。採訪開始前,團員各自隨意行動,抽菸的出去抽菸、喝酒的冰箱拿酒,就家興一個不菸不酒又不太自在,開始跟 Leon 抱怨,怎麼沒機會先跟我見個面、認識一下,至少有個緣份,聊起來比較有感覺。我說了之前塞啤酒給他的事,團員回來聽見,起鬨說你看是你不記得人家。
「所以現在是我要道歉嗎?」家興傻眼。
玩團的都在騙人
黑色收音機派對是那種,如果你知道他們,你肯定屬於某個圈子的樂團。成軍年份不可考,日常演出不多,在帶點龐克氛圍的音樂祭倒是滿容易有他們出現,但每次站在台上的人都不太一樣,除了一直都在的家興。
他們在街聲上傳了三十首歌,錄音品質大多簡陋。問是不是追求宅錄的 lo-fi 感?家興說只是沒錢而已,早期好幾首歌甚至只是練團時拿手機錄的。去年他們發行新專輯《悲催的十八小時》,拖到今年十月終於上串流,臉書發文解釋專輯名稱,原來他們當時在 TCRC 熬了一晚錄音,混音時覺得慘不忍聽,只好花一個月在迴響重錄一遍,硬擠出下班後僅存的心力,就為了彌補那十八小時的悲催結果。
「所以那張很爛,那張真的超爛。」家興說,不過還是要發,廠牌要賺錢啊。
樂團錄音精緻不起來,但歌還是得到不少正面回饋,有幾首從歌名就像一句格言:〈有些人你得恨一輩子〉、〈叛逆的不是你的作品,而是你那過長的青春期〉,尖銳且充滿渲染力。兩年前另一個團當代電影大師竄紅,圈內友人從 EP《狀態》的諷刺風格聯想到黑色收音機派對,家興看了覺得有趣,因為當代電影大師的主創黃元懋,還真的在黑色收音機派對當過鼓手。
「其實我們都是認識的朋友,沒有什麼網路上找團員這件事。」家興話中帶點調侃。
講起黑色收音機派對的成團,最早是家興和貝斯阿盟十多年來的交情。
「我跟他很久以前玩過一個龐克團,後來我就去工作了,就沒有玩,就是賺錢、還債,還到一個段落,又有點時間了,就又組團,才會找那時住附近的黃元懋。」
上述回憶中出現了一些同溫層不常見的詞。問起細節,家興說自己家被倒過債,電視上討債的情節他小時候都經歷過,阿盟則是爸爸被判無期徒刑,從小在單親環境長大。
「販賣一級毒品、改造槍械、吸食一級毒品,然後還有持有槍械。」阿盟一一條列。
「怎麼沒有虐待兒子。」鼓手阿倫插話。
「幹他媽的就是不虐待我,我要報家暴基金會啊!」阿盟自己接了個地獄梗。
憤世的樂團批判現象,但家興和阿盟在成長中見識的一切已經太過荒唐。在〈我要你的命〉的歌曲介紹裡,家興像是宣洩一樣把這些事狠狠寫了一遍。憤怒之後,黑色收音機派對有更多的歌像是氣到累了,罵完睡一覺還是得面對。目前在街聲評價最高的〈你的故事〉,句句歌詞說的都是被現實掏空後的無力感:
我也想裝得很瀟灑
就像一個只愛自己的人
但我沒辦法
去你媽的良心啊我也想過得很逍遙
想像一個人浪跡天涯
但我沒辦法
其實也沒有那麼掙扎
家興說,那時他跟阿盟剛開始玩團,聽了其他樂團的歌,心想原來大家都過得很慘。「結果沒有!跟大家交陪過後,才發現大家都在騙人。」
「大家都超有錢。」阿盟說。
「媽的大家都在騙人啊幹。」家興又說了一次。
「不是說大家都富二代,但就是家裡有錢。」
家裡有錢。在樂團開始可以考慮賺錢的時代,阿盟為這段幹話踩下煞車的四個字,註定了黑色收音機派對很難輕鬆踏上相同的路。
那顆破爛的小音箱
阿盟現在已經不在黑色收音機派對彈貝斯,反而變成家興的 YouTube 頻道「這裡很無聊」的班底,一邊聊著小吃一邊和鏡頭後的家興抬槓。《悲催的十八小時》在阿盟離團前錄完,每次講到重錄時的慘況,家興就不停嫌棄阿盟,說要配合他在拉麵店工作不能假日錄,最後錄得很爛也是因為他很爛,有好幾首貝斯最後還是自己彈的,阿盟在一旁只是點頭同意。
「後來我跟謝謝你得肺癌。的小州很好,就找他們團的彤彤當貝斯,然後鼓手阿倫跟小州是同學。」家興找團員的原則也落實在樂團運作的各個層面,經紀人和公司都只想找認識的,就連公司建議他們找一個專業的製作人或錄音師,家興也一直有點猶豫。
「我就說這有點像一個詛咒,我的東西一定要自己做。」家興說,黑色收音機派對入圍過 2019 年的南面而歌,當時那首〈風流的姑娘〉是由王治平當製作人。
「我們那次玩得滿開心,可是回來就會覺得,我不是不需要一個製作人,可是我一定要自己做。那首歌錄得很美好,我覺得錄出來很好聽,但那真的是王治平做的,是給高雄市政府的。如果今天是我要做我的作品,那就必須是我做。」
明知結果八成無法滿意,卻不得不自己來做。問他難道要把製作上每個環節都學起來嗎?家興說所以才是詛咒,接著說起他撿回來的一顆音箱。
「《十八小時》裡面很多吉他聲音,其實是我去二手店買了一顆很小的音箱,也不知道牌子、不知道它的來歷,啊那個聲音很——破很爛。」
「好像有幾場表演他還帶著。」阿倫說。
「如果我們找了一個厲害的錄音師,他可能不會用這個聲音,像王治平那時候連我的效果器都換掉,他覺得電流聲音太重。我就會問為什麼,如果不讓我用那顆音箱錄,那為什麼要讓我看到它?我平常也會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認識誰、為什麼讓我想要寫這個歌,問到最後,你就覺得做這些只是為了給上天一個交代,沒有為什麼。」
家興描述那顆音箱的音色有多破爛時,表情是整段採訪期間最開心的。也因為這樣,他最後那個沒有為什麼的結論,真誠到讓我想不出該如何追問。
我們明明沒有價值
時間拉回 2015 年底,草東第一次站上大團誕生的舞台。趕上這場朝聖的人或許還記得,當天在 Legacy 登場的第一個樂團,就是黑色收音機派對。在樂團火的專訪影片裡,阿盟說觀眾來了四、五百人,結果演完臉書只多三個讚,家興則直接打斷話題,說為什麼要在我們的訪問聊草東。
採訪時的家興倒沒怎麼排斥這個話題,說那天演出的最後,是自己拿下身上揹的吉他,直接遞給台下觀眾,丟下場上的阿盟和黃元懋,一個人離開舞台。
「那天我表演得很爛,我聽不到自己、聽不到外面,各種亂七八糟,演到非常萬念俱灰,才把琴遞給台下,因為我實在是有點受夠這件事。」
但黑色收音機的演出風格本來就有不少激情、失控的元素,家興的自暴自棄在觀眾看來只是個非常搖滾的互動,反而變成了演出收尾的最高潮。那天稍後,家興和團員們正窩著消化情緒,旁邊一個工作人員找到他們,帶著家興的吉他回來給他。
「如果那個人沒有把琴還我,這個團可能那天就解散了。」家興平淡地說,聽不出多少認真成份。
當時在舞台上演的那些歌,樂團現在也不怎麼演了。當時的黑色收音機派對玩的大多是短小精練的藍調龐克,在不斷重複的段落中持續疊高情緒;到了《悲催的十八小時》,龐克的粗糙和直率依舊不變,但每首歌的概念和想法更加完整,憤怒但又憐惜、批判卻也認命,乍聽是爽快的直球風格,但最後讓人忍不住一再重播的,是家興在歌裡說的那些荒謬。
「你心裡總是會有一個想法,想要把某些事情兌現,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最後就變成我寫一首歌,在群組跟大家說『這個會中』。」
家興的用詞是兌現,聽不出是單純的實現想法,還是真的要把這些想法變成錢。
「如果活在 80 年代,我們不會是一個樂團。」家興說,如果他先碰到物質門檻更低的嘻哈音樂,他不會選擇玩團,畢竟大部份樂團再怎麼厭世,通常都還是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聊到這裡,家興稍微猶豫起來,斟酌著用詞慢慢開口。
「我可以理解其他人有他們的憂鬱,可以長成那個樣子很好,他們受歡迎那也很好,但我們不一樣,特別是我跟他。」
「我們沒有憂鬱的本錢。」阿盟接著說。
因緣際會玩了十幾年樂團,黑色收音機派對始終和多數場景格格不入,自然也沒搭上這幾年的獨立音樂起飛,卻意料之外地在中國得到不少共鳴,網易雲的粉絲數比街聲多了十倍不只,中國巡演可以讓比 Legacy 更大的場地爆滿,台下的大合唱連鼓手坐的位置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的虛榮感過後,家興卻困惑到有些偏執。
「我們在台灣沒那麼紅,會聽我們講話的沒那麼多,但我就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在中國那麼紅,我們明明沒有價值。」
不能接受他們就只是喜歡嗎?家興說沒道理啊,好聽的歌那麼多。
疫情開始前,黑色收音機派對原本還要去中國巡演、參加音樂節目,現在一切必須中斷,家興在微博收到不少樂迷的安慰,但也來了大量讓他不知所措的心裡諮商。
「幹真的一堆人來找我掏心掏肺,講他爸媽、講他女友,講他高考壓力很大啥潲啥潲(siánn-siâu,常俗寫為「三小」),我想說你們到底是哪來的靈感覺得我可以。然後我都跟他們講說⋯⋯」
「你真的有回喔?」眾人爆出一陣驚呼。
「⋯⋯我就說如果我們過得去,不然你來找我,跟我說你是誰,我認得的話就請你喝杯酒、吃頓飯,看你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大概都類似這種標準答案。有些人接著會說那你們好嗎?我就會補一句說,你還知道要關心別人,你會好、你沒問題,你 OK 的。」
家興的生命線服務橫跨兩岸,嘴上抱怨這件事已經造成他巨大困擾,服務內容卻讓人懷疑是不是有口碑傳出去了。
「你們聽歌就好,不要傳訊息來。」家興認真公告,「真的啦,我覺得很煩。」
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環節
採訪逐漸變成閒聊,聊著聊著也快到演出時間。我按下錄音的停止鍵,坐上家興的車,和樂團一起開車往無限自由的現場去。我原本以為採訪會在演出後,從台中到南投的車程都在睡覺,現在採訪結束,我在車裡努力和其他人搭話,以免剛才的材料不夠用。
距離現場越來越近,家興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倦怠感就越強烈。我們在離會場有一段距離的路邊停車,所有人揹起各自的行頭,開始走這段漫長的上坡。
「你看,」家興往彤彤的方向看去,「告五人的貝斯手會這樣嗎?」
自從我剛剛問家興會不會希望樂團變成告五人,家興就動不動拿這個哏開玩笑。順帶一提,家興不聽團,所以他對這題的答案是「告五人是誰」。
我們走到會場入口。阿倫是主辦團隊的成員,也是樂團裡最會喝酒的人,一進去就拿了一疊酒券給我。我們在樂手休息區等演出時間到,Leon 第一個跑去看其他團,阿盟陪著沒看過音樂祭的表妹去會場晃晃,待會要上台的三個人就只是坐著休息,偶爾討論其他舞台傳過來的音樂像是什麼風格,後來幾乎連話都不說,只剩阿倫跟我聊些為什麼台中人對土地沒歸屬感之類無關樂團的話題。
差不多了。忘記是誰先說的。家興站起來,兩手各拎著一把琴,抬頭望著通往舞台的另一個上坡。我聽見他小小聲說:我最討厭就是這個環節。
彤彤問家興,要不要幫你拿一個?他說不用。我說要不要幫你拿?他也說不用。走到半路,阿盟來和我們碰頭,家興立刻把其中一把琴甩到他身上,叫他拿著上去。
上一個團還在演。家興在旁邊找到一個有桌椅的棚子,抱著頭趴在桌上一動不動。我在旁邊跟阿盟說,剛剛上來前,大概有二十個人問家興要不要幫忙拿東西,他都說不用,結果一看到你就丟過去。阿盟似乎很開心,開始說些以前的事,說他們第一次組團是什麼時候,在哪些地方表演過。
家興抱著頭的背影看起來有點讓人擔心。我說,我們在他旁邊聊這些 OK 嗎?阿盟說,他都聽得到,不 OK 就會起來了。他不習慣講一些事,但他答應要接受採訪,就會盡量做到好。
終於輪到黑色收音機派對上台。樂團開始 setting,台下開始有人聚集。身兼樂團攝影的 Leon 告訴我,這些人幾乎都是樂手,某一年貝斯由渣男迷幻的沃夫代打,上台時情緒 high 到一塌糊塗,台下還有八、九個人輪流上去接力代打,這種車輪戰場景他想不到還有哪個團生得出來,聽起來非常為他們感到驕傲。
演出總算告一段落,家興像是要把演出前存下的精力盡情揮霍一樣,整個人又活了過來。我們在休息區聊各種話題,聊他尊敬的同事、聊身體檢查的結果,聊最久的是他最近讀八旗出版的世界史有各種心得,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我還是很擔心寫稿的材料不夠,但家興講話有種難以打斷的吸引力。再說,要是不小心把他拉回中午採訪時的那個狀態,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太過殘忍。
到了回去的時間,家興揹著琴走出場地的情緒比進來時高昂很多。門口一個外國人和他打了聲招呼,家興熱情回應,轉身對我們說:「那個老外救過我一命。」
之前的某次演出,家興照慣進入忘我狀態,沒注意自己已經背對舞台邊緣,整個人直接往後一倒,是剛才那個外國人伸手撐住,他才沒直接摔到台下。
這時的我已經喝了太多酒,一整天聊下來的疲勞開始湧現,事情正在邁向尾聲的寂寥感逐漸將我壓垮。上車後,我聽著家興和阿盟在前座閒聊,許多過於深沉的問題在心中湧現。我想問,都已經認份工作賺錢了,像這樣的一天究竟算是什麼?一直做到現在是為了什麼?但他們的對話一直不停來往,找不到足以插話的空檔,我的意識也沒有清醒到能把想法組織成合適的語言。
等我醒來,我們已經到了台中高鐵。我和 Leon 買好票,在車上繼續聊些有的沒的。
Leon 說,他第一次看黑色收音機派對是在 TCRC。他還記得那天走下樓梯,家興馬上跑過來找他握手,說待會這裡的所有人都請你喝酒,因為今天的觀眾只有他一個。Leon 說,後來只有家興真的請他喝酒。
第二次看黑色收音機派對,Leon 以外的觀眾只有一個人,第三次也是。Leon 說: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兩個人各自長什麼樣子。
聽到這裡,糾纏我一整天的搞砸感突然就消失了。我突然可以接受了,這整件事情沒有什麼不合理,反正就是這樣,像這樣就好。無關默契、無關共鳴,只是在如此難堪的現實面前,還有人在我身旁露出苦笑,這樣就可以了。
Leon 接著說,剛剛家興說那顆破爛的小音箱,我也有拍到照片。我說傳給我,我要放進稿子裡面。Leon 嚇了一跳,說那是他用手機拍的,畫質很差欸。
我說:你就給我,我想看。
黑色收音機派對《悲催的十八小時》
收錄曲目
01 我要你的命・02 海上飄搖・03 你的故事・04 叛逆的不是你的作品,而是你那過長的青春期・05 可以很刻意・06 我們,我們・07 親親少年・08 愛一個姑娘寫一首歌・09 一開始就沒人懂・10 我不想回台北・11 杜鵑窩・12 大肚山少年・13 這是什麼樣的道理・14 流浪者・15 請不要輕易嘗試致幻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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