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柏霖請回答 ㊦「我認真考慮要改名,因為『潘柏霖』一直在那裡。」

潘柏霖請回答 ㊦「我認真考慮要改名,因為『潘柏霖』一直在那裡。」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14.12.2022

潘柏霖來了。那天他帶了新作《我喜歡我自己》給我們,說:「我沒有署名,就算你們把它丟掉,我也不會知道是你們丟的。」

和新書書名相對,他似乎總是預設自己會被大家討厭,也包括我們。

這一次,我們準備了 30 道題給他,沒有事先給他看過全部題目。我們覺得,一直以來預設自己被討厭的他,不適合被剪裁、編輯、轉述,因此決定這 30 題將會以問答形式、原原本本地呈現。

下面的題目,是他在無法先得知會向討厭的人坦承多少自己的情況下回答的。我們開始吧。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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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柏霖請回答 ㊤「我光是存在,就覺得在傷害別人。」
我前陣子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沒有人生這件事情了。我覺得我的生活大部份都被創作給吃掉。我開始沒有辦法區分我跟創作之間的關係。以前比較可以切開,但後來已經處於一個創作跟生活有點勾搭在一起的狀態。

 

BIOS monthly(以下簡稱 BIOS):會傾向與讀過自己的詩的人交往,還是相反?

潘柏霖:前面說到,我要把創作跟生活切開。

如果他是另一個圈子的創作者就還好;但如果他是本來就是喜歡我的創作的讀者,就沒有辦法。我其實不太跟自己讀者有思想互動,除非他是有看、但不在乎的那種,我會比較有安全感。

我怕交往了會損失一個讀者,因為那人就從你的讀者變成你的伴侶,等到他變成你伴侶的時候,他就會用不同的方式讀你的東西,像你看你朋友的創作,他不一定寫得比較好,更不一定寫得比某個陌生社群帳號的貼文還要好——可是你會看你朋友寫的,不會看完全不認識的帳號寫的。

我以前也有跟讀者交往——但他是先認識我,才知道我是潘柏霖。當時我已經用不是創作者的自己跟他相處過一陣子,不會覺得不安。

 

BIOS:你喜歡喝什麼湯?

潘柏霖:前陣子我會自己煮蘿蔔排骨湯,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喝。

 

BIOS:請拿出你的手機,讓我們看看前三則限動是誰?

潘柏霖:

@chairchairmusic
@bulbophyllumfimbriperianthium
@haitaibear

 

BIOS:對伴侶撒過什麼謊?

潘柏霖:我不太有能力說謊。

我只會迂迴地不講實話,但也沒有騙他。比如他今天問我去幹嘛,如果我是去買星巴克,那我就沒辦法說我去買了路易莎。

我會選擇不講實話的場合,應該是當伴侶問到之前其他伴侶的事情時。我也不是要迴避什麼東西,而是我不太習慣講別人的事。我不知道那個人想不想被提到、或是我根本不了解整個狀況,這時候我就會稍微瞎扯。

 

BIOS:你通常因為什麼原因和曾經要好的人漸行漸遠?

潘柏霖:以前滿容易因為一些道德上的問題而疏離。不是說對方是壞人,而是我不認同他的道德觀。但,我的道德觀其實也滿微妙的。

不過那是以前;現在我會希望可以享受生活、稍微體諒一下大家的處境。以前我可能比較不會把大家講話時的處境考慮進來。我現在改善了,但還是很難,還是會看到一些不認同的事情,尤其有些行為我比較容易介意,例如近期一些對性別權益的說法。

以前如果有人看法跟我差太多,我就會公開說我不想再跟他互動;但現在比較想試圖接受大家的不同,以及出於不同出發點的說法。所以我就會先不看他的貼文、不關心他的生活,再慢慢淡出。

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年紀大了,這一兩年比較脆弱一點,開始不想失去。但最後好像還是會失去欸。

 

BIOS:第一次約會穿什麼衣服?

潘柏霖:想不起來。但第一次約會一定是在學校下課,所以合理的推論,應該會是制服、運動服之類的。

 

BIOS:相處時,你絕對不能被觸碰的雷點是?

潘柏霖:精神層面來說,我不太喜歡講話的時候不誠懇的人。有些人講話,你會很明顯知道他講的東西背後,有另一個東西躲著。他可能自己本身也不清楚,就像有些人會說他多有自信、得很多獎之類的,但他可能不曉得自己有一些心靈上缺乏的地方。我覺得有點煩。我會做的是在講話時把這些掩飾的東西拆開,但那是對他人心理很不健康的行為。

身體層面來說,我不喜歡我沒有要碰對方的時候,對方碰到我。因為如果要親密接觸,通常是我會先有動作,所以如果對方在我沒有動作之前先動,我會有點卡住。

 

BIOS:說出一件你不敢跟你媽說的事情。

潘柏霖:我不敢講存款。

我跟家人的感情不能說好,可是我也不會說不好了。對我來講是,就是一起相處的人類。

他們好像有追蹤我的帳號,可是我都封鎖、也沒有加他們好友,所以我知道他們有在看,但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看的。喔,大概是 2016、2017 那時候他們發現、開始來跟我講。當時我跟他們說,不要跟我提他們看到的任何東西、或者他們的想法——這就是另一個不應該用本名出書的原因。

我一開始我國中寫同人小說都是用筆名,但自費出版詩集的時候,我有點不知道要用什麼,因為如果用 PTT 寫詩的帳號很奇怪、很難排版,當時我認識的詩人又只有宋尚緯,以為大家都用本名,那我也用用看吧。後來我才想到,我看夏宇那麼久、她也不是用本名出書啊。

接著幾年我一直有考慮要去改本名。因為「潘柏霖」這個名字已經在那邊了,所以我只有改本名,才能把創作跟生活兩個身份切開。我越來越沒辦法區分,網路上的潘柏霖跟現在講話的潘柏霖的身份差別。

過去寫作者要在網路上換帳號、換身份比較簡單,甚至以前 PTT 帳號還可以改,但現在臉書 Meta 控制世界之後就有點困難,除非你把整個風格跟作品都改掉。我有認真考慮過這件事,因為我覺得,我現階段想玩的東西已經差不多告一個段落了。

我一開始寫詩是因為好奇,好奇你要怎麼推,才能推到讓一個人不是詩人?就像我想測試,一個人要去掉多少部份,他才不是自己?一個身體要拿掉多少東西,才可以變成另外一個身份?我當初寫詩是想摸索這部份,就是你本身知道文學是什麼、詩是什麼,它有一個很核心的東西在那裡,那我就會想,如果我盡可能刪掉大多數意象、刪掉傳統技術的分行方式,刪掉詩的可以被用很多不同方式解讀的歧義性——如果我把所有東西都刪掉,到什麼情況下它才不是詩?

我覺得到後來,詩集、詩或是文學,變成一個像美術館一樣的東西:你把東西放進去,你就可以說它是藝術,但大家沒有實際討論這到底是不是藝術、什麼才是藝術?純文學也是,其實那個界線很不明顯,大家怎麼進來這裡的也沒有人知道。

接下來我還有兩本詩集的增訂版要出,這就完成了我的十年計劃;接下來我可能會想回去寫一些我很喜歡的長相的詩。我其實一直都沒有很喜歡我寫的詩,它們符合我某一部份的審美,但它們不是成為我喜歡詩、我寫詩的因素的東西。我發現我的目標跟審美是有差距的。我沒辦法感受自己的詩——像我感受別人的詩那樣感受。

我前幾年一直處在⋯⋯大家又在那邊用一些奇怪的說詞罵我,所以我不知道要不要出來解釋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或我為什麼要做。我後來都沒有出來解釋。

前一陣子我在銀行辦事情,銀行問我是做什麼的,但我沒辦法回答。那時候替代役結束、學生身份結束,一般人會覺得我應該說自己是作家、創作者、或比較假掰一點說藝術家,但我講不出來。

我開始想我寫的到底是什麼?我真的覺得我自己在寫文學嗎?我真的覺得我自己在寫詩嗎?這些混合起來就變成一個長年以來文壇造成的心靈創傷。

我覺得純文學圈資源太少,搞得大家很容易攻擊別人。以散文來說,就像讀張西的人不會去攻擊讀黃麗群的人,但讀黃麗群的人卻很容易攻擊讀張西的人——我不是針對黃麗群,我只是想拿一個我很喜歡的散文作家舉例——純文學圈的人滿容易去攻擊某一個特定族群的讀者。我也常被人說:「你寫的是傻妹看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我喜歡被當傻妹。

我從來沒有遇過有人來跟我講他在文學圈受到誰的恩澤、然後覺得「天啊我好棒」之類的。我聽到的都是一些什麼出版社編輯 PUA 女生,然後什麼性騷擾、老人摸小孩頭。

我還滿害怕文字為主的東西。我很害怕大家。我的理想是大家把我當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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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一個非常寂寞、隻身在房間醒來的早晨,你會選擇什麼當早餐?

潘柏霖:我前一陣子很喜歡吃烤餅。

我家附近有一個早餐店有一個起司烤餅。我覺得有點像蔥油餅,可是它吃起來不是蔥油餅,反而比較像墨西哥捲餅,切成三角形那種,但我不知道它實際上是要怎麼做。

 

BIOS:上一次想殺人的念頭發生在什麼時候?

潘柏霖:今天出門之前。因為太早起了。

 

BIOS:說說看你童年最幸福的一件事,以及最痛苦的一件事。

潘柏霖:這題感覺像是忘記密碼的時候 Gmail 寄信給你,要你回答的密碼提示問題,請問你的小狗叫什麼名字的那種。

我想我的童年「應該」是痛苦的,但我沒什麼感覺。

我感應情緒的能力滿有問題,所以我不是很確定。但如果說客觀來說「應該」要痛苦的經驗,大概是小時候養的狗——我記得牠叫東東,東西南北的東——莫名其妙不見那次。

那時候我們剛搬完家,我才發現狗沒有跟來。父母告訴我這裡不能養狗、所以我們送給誰誰誰,但我腦中馬上浮現他們把狗丟掉、殺死的畫面。客觀來講,這件事情應該會影響我的情緒、會很痛苦,或是感覺被家人欺凌之類的,但我自己感覺不太到。

至於幸福的事⋯⋯我的成長背景中與家人還滿疏離的,所以應該是整個家人一起去逛街的時候;如果不談家人,那最幸福的還是在書房看書的經驗。

 

BIOS:你想消失嗎?想以什麼方式消失?

潘柏霖:我希望我不要再被別人討論了。

有些人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你或討厭你,或者他覺得你的東西如何。因為你也沒有跟他有互動,可是你會有一種感覺:對方會不會覺得我爛?會不會討厭我?⋯⋯可是有時候那些聲音並不存在。有點像是自己的裡面已經先有那些聲音、才反映出來。

 

BIOS:誰殺死你不會有怨言?

潘柏霖:誰殺死我都不會有怨言。

我只希望他可以乾淨俐落一點。我不想要他謀殺我以後,我還要花三個月在病床上面爭鬥。

 

BIOS:在你死後,你希望你的紀念帳號由誰管理?目前是誰?

潘柏霖:你們問的這個問題,一開始有先在信裡讓我看到,直到那時候我才把我其中一個伴侶設成管理員——我現在有兩個伴侶,但我只有把其中一個伴侶設為紀念帳號管理員,因為另外一個我有點擔心,我覺得應該是我要去當他的管理員。

同時我很納悶,臉書要怎麼知道你過世?它是有會一個通報機制嗎?比如要放你的死亡證明書上去?你要證明你死了,就要放死亡證明書,可是你要怎麼在沒有登錄的情況下上傳,因為你要上傳不就得先登錄帳號嗎?

或是如果有人偽造死亡證明書,臉書大概也不會知道。或假如我跟伴侶互為紀念帳號管理者,但我們一起過世呢?

我最近有在想,是不是應該要稍微留一些聯絡資訊給家人,比如一個小筆記上寫:死了請聯絡 XXX,XXX 是我的 XXX。不然哪一天我突然死在自家裡面,我爸媽會不知道要聯絡誰、說不定根本不知道我死了。

 

BIOS:上述哪一題的回答最不想讓人看到?

潘柏霖:沒有。我不介意文字了。

 

《我喜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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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柏霖
出版社|潘柏霖
出版日期|2022.12

 

#潘柏霖 #詩 #文學 #夏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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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吳浩瑋
撰稿吳浩瑋
插畫Ning/IG @yesterdayshouldbehappy
視覺統籌潘怡帆 Crystal Pan
責任編輯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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