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致亨評《人選之人:造浪者》──不「政治」的「政治劇」?可以,這很台灣
*內容涉及劇情發展,若在意者建議觀賞完後再閱讀。
「政治本格派」的永不滿足
《人選之人:造浪者》已經夠好了。但是作為「政治幕僚職人劇」,《人選》在「政治」的處理上,確實讓許多愛好權謀,崇尚以睿智逆轉取勝的「本格派」不夠滿足。
現實中主導中華民國總統大選的中國因素,如何在現實考量下仍成為這齣劇「房間裡的大象」就無須多提(你能想得到,我們有哪一次總統大選議題攻防無關中國嗎?)。而幕僚千百種,本劇對於組織部形象偏單一的勾勒,也確實讓許多「政治異男」為組織部(多數講本土語言)的「老狐狸」形象抱不平。
特別是就幕僚職人的職場日常,《人選》第一季呈現的,仍是比較《重版出來》式的熱血漫畫感。這雖然是製作上面對「政治冷感」的主流客群取巧而高招的策略,只是現實人生確實比戲劇更殘忍。
因此,在觀眾們為暖心長官翁文方與陳家競鼓掌時,確實也有職人們渴望看見「選舉真的是傷害我的生命」背後,原因不只是對手很難纏,反而更是在同一陣營裡,「慣老闆」夜半時分的奪命連環摳、不意外的「豬隊友」正常發揮,是「我最深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的種種「不好說」,才讓「幕僚不語」一日日憋出病來的心煩。
我同意本格派的批評。對於政治幕僚職人劇,我也確實更期待能討論到幕僚的勞動處境,最後對於我們做出來的台灣政治形成什麼獨特影響。但是,《人選之人:造浪者》最「政治」的地方,恰恰是在挑戰我們對於政治本質上理應長怎樣的「傳統想像」。
女人就該是「天選幕僚」!?
在我看來,在《人選》這齣「政治幕僚職人劇」中,真正的「職人」,是那些在性別體制下總是扮演「幕僚」的台灣女人。《人選》讓觀眾有感的,是女人們以她們的「職人」手腕展現出的政治:是從幕僚女人(張亞靜)的眼光,看見「慣老闆」趙昌澤企圖掌控全局的奪命連環摳如何令人畏懼而噁心。是從幕僚女人(張亞靜、翁文方)的眼光,看見同是女性的錢怡萍如何連同高副秘,像「豬隊友」更想對性騷擾案件息事寧人。在這意義上,《人選》確實是「幕僚女人」如何克服「慣老闆」和「豬隊友」的「職人故事」,只是她們在過程裡習得的「職人技巧」並不算在傳統的政治教戰守則裡。
女人皆幕僚。即便貴為總統候選人,女人仍然欠教訓:徐南齊仍自認有些資格對著林月真指指點點,向她沙盤推演「狗鯊黨」後續,好似女人只是男人推到檯面上的臉。即便貴為現職總統,女人孫令賢仍被男人們的烏雲所遮掩,選舉主旋律的話題依舊圍繞丈夫與小叔的弊案疑雲,甚至也被男性副總統的性事牽著走。女總統在這場女人對決女人的總統大選中,也只是個幫男人擦屁股的「幕僚」。
《人選之人:造浪者》對我來說的最大貢獻,就在於告訴我們:「她」的政治,其實就是最「本格」的「政治」。這個世界並非只有你的「職人」才算是職人。
這齣劇展現了女人們身經百戰後,得以獻給所有人的「職人技巧」——在翁家這個政治世家的父女心結,得靠妻子/母親柯淑青的溝通技巧才制得了;畫插畫還要兼持家務的吳芳婷,如何以「小事」成功翻轉自己的「恐龍」老公陳家競;翁文方認真看待亞靜和苗珊如的苦難,以及最後林月真如何以親筆信鼓舞大家,很多事情確實如文方所說,「不能就這樣算了」。
扯遠一點:文宣部楊雅婷和邱詩敏「多能鄙事」的萬事通、鸚鵡呱呱以自身認同為傲的堅持、朱儷雅能夠欣賞翁文方「不說廢話」的好在哪裡,甚至是 Alice 在休息室對趙蓉之和趙昌澤都展現的「口技」,或者杜眉琳如何為張亞靜在現場直播節目經營「把當事者感受放在第一的說話環境」。以上,哪個不是身處性別體制下的弱勢,因為當「幕僚」隱居幕後吞忍太久,終於熬出一身的功力。
不只是男人的「人」選之「人」
對於期待「本格派政治」因而不夠滿足的男男女女,《人選》正好提醒了我們:「性別政治」就是政治職人應該思考的政治。女性想要處理性騷擾、同志想要反對歧視,就是「公共動機」而非「私人情感」,這跟勞工爭取勞工權益、環團重視生存環境、廢死團體反對國家暴力將任何共同體成員逐出社會連帶沒任何不一樣。
人選之人的「人」即女人。女人也是人、同志也是人,這些話若寫在教科書上還會被嫌廢話,但是從影視藝術,我們才能察覺,我們在「理智上」都好似已接受的「進步價值」,如何仍需要感官與情緒上的刺激,才能真正反省我們根深柢固的思考框架:是否依然對於新住民的能力感到懷疑、容易把「烯環鈉」當有趣、鄙視台語低俗、會為了「顧全(自己眼中)大局」叫別人妥協等事情,而非一起討論出「大局」是什麼。
《人選》確實並沒有在每個議題上拳拳到位,本身也略有複製刻板印象嫌疑,甚至我原本也以為在性別平等的議題上,《人選》只是呈現出我們同溫層理想中的「進步共識」,並沒有往前多走幾步,無怪乎會被本格派嗆說終究是一齣「政治春藥」。
然而,恰恰是在大家反映出「政治」的「不滿足」、恰恰是在大家把「政治」跟「女權」拆開來稱讚的台灣現實下,《人選》的「政治威力」才更凸顯出來——當代的進步政治,早就不缺「牧師傳道,和尚念經」的同溫層取暖,更缺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跨圈溝通,把性別放進選舉影集的內核裡,這對我來說很可以。
另一方面,我們在各種進步議題,也急需比學術論述和網路筆戰更「高明」的溝通策略,比用睿智言語「把對方往死裡打」更有效的聆聽與表達。就像「本格派」之所以罵得小聲,多少也是知道《人選》在策略上有多麽「正確」,只是他們雖然理智上同意了,體感上仍不滿足。我們因此正好需要《人選》這樣的影集,折射出大家對於「政治本質」的想像有何差異,才能夠再往前一步,思考學術語言中談「女性主義的政治」和「把政治酷兒化」究竟實際體感上可能是個什麼東東。
我想藉由《人選》談的,正好是另一種「改革」路徑:接近心中理想的道路,從來不只是藉「權勢」、「法制」和「鬥智」把人撂倒而已。就像曾經被 817 萬張票「輾過」的人們,不會因此就心悅臣服;我們早在 1987 年在法律定義上就已解嚴了(金馬地區是 1992 年),但我們從家庭教養、學校班會到社畜日常的生活依然不太民主;我們的性平三法和婚姻平權法案都通過了,所以我們真的就「平等」了嗎?大家都知道並非如此。
因此,《人選》示範了另一種以溝通、同理、忍耐與巧勁去推進的「政治」,對於觸動人的解放,最後反而是慢慢來、偷偷來,真的比較快。
我們的民主,我們的台灣
作為一齣影集,《人選》固然已經有其現象級的成就,但她終究不會在所有選擇上都是最高明的模範。我們也應該把眼光,放在更多有實力而未能發聲的創作者和作品上,而非把希望寄託在「救世主們」,懇請有德有能的她們能夠改變台灣。《人選》中翁文方和陳家競對是否攻擊對手趙昌澤「私德」議題的取捨,不也正在說,我們不該要求任何領導人該從「領導能力」到「道德操守」都完美無瑕嗎?一來這不切實際,二來我們也應放棄帝制時期等待「仁君」與「明君」的獨裁想像,重新學習「人選之人」的道理:應該掌握權力發聲的是我們。當每一個受影響的人都有條件能發聲,才算是台灣人最珍惜的民主。影視如是,政治亦然。
《人選之人:造浪者》最觸動我的,常常是這齣劇呈現出「職人們」運用技巧時候的「掙扎」,從林月真如何處理個人無法容忍的性騷擾案件,到張亞靜斟酌上節目時對於過往案件的陳述方式,特別是張亞靜與翁文方面對「欺騙」與「利用」趙蓉之的倫理難題。即便有拓寬「大局」的努力與理想,終究「人無完人,事無完美」。就像我們在三一八時期不必「服貿議題 100 分」才能反服貿,很多策略實務上確實「夠用就好」。我們並不夠好,但我們願意反省,也會持續前進:影視如是,政治亦然。
我們最後在《人選》更能學習到的,是如何真摯的道歉,是在陳家競說那句「你們有什麼方法可以攻擊趙昌澤卻又不傷害到我們同伴亞靜的嗎」後,確實快速地找到其中一種解方。對於一個連「如何誠懇道歉」都需要多學習的台灣社會,《人選》確實帶給我們許多了不起的「幕僚職人智慧」。這是我看見這齣「政治劇」最「政治」的地方,我很高興,這一切確實都非常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