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心，就是想看她帥的樣子──專訪簡莉穎，劇場到《人選之人》的三種謝盈萱

2016 年，謝盈萱演出舞台劇《服妖之鑑》，劇裡她和另一位主角有著三世的緣份牽扯，下了戲之後，真正和她情牽三世的，是《服妖之鑑》的編劇簡莉穎。2023 年影集《人選之人—造浪者》播出後，許多人讚嘆編劇把謝盈萱的角色寫得太好了，資深戲迷倒是不太意外，畢竟那是簡莉穎和謝盈萱的第三世合作，默契早已俱足。

2006 年，簡莉穎因為大學老師的關係，去看了林奕華導演的舞台劇《水滸傳》，那天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劇場女神演戲。女神戲份不多，但在一群陽剛漢子中格外亮眼。後來知道謝盈萱和朋友成立「好劇團」，創團作《愛情放映中》演出時她也在場，舞台上的謝盈萱一人演出多角，簡莉穎在台下呈驚嚇狀，因為演得太強了。

後來的合作也證明了，謝盈萱沒有什麼演不來的角色。在謝盈萱與簡莉穎的三世情緣裡，她曾是被文藝渣男拋棄的都會 OL、當過男穿女服的警察局長，最後是女同志議員落選者兼政黨發言人；而她的身份沒有變過，始終是編劇。緣份一端是筆，另一端是性別。

並非刻意設計，而是簡莉穎筆下的劇本，十有八九都和性別議題緊密相關。女同志游離於主流的成長經驗讓她始終想著，怎麼呈現「有人是這樣活著的」——用腐女的方式活著、用男同志愛滋感染者的方式活著、用女同志政治人物的方式活著、用以變性的手術為目標的方式活著、用在交友軟體滑找真愛的方式活著。

那麼多活著的方式裡，因為有謝盈萱，角色不只多了一份讓人信服的氣勢，連作為劇作家的簡莉穎，都被打開想像的空間。

《羞昂App》：讓女人說出心裡話

簡莉穎與謝盈萱的第一世合作，是 2012 年的舞台劇《羞昂App》，曾經在台下看著的劇場女神，第一次成了合作夥伴。

《羞昂App》改編部落格作家宅女小紅的網誌，小資 OL 被文藝渣男劈腿、同時在台北都市叢林求愛求生存的荒謬小故事，搬上舞台後卻成了某種都會女性的濃縮具象化，羞昂身上的當代女性樣貌，讓編劇簡莉穎深深為之著迷。

「當然我對異女的部份不能完全共感，因為那不會是我的生活經驗啊！」簡莉穎看見的，反而是整個世代的女性的生存力量。

「早期女性反抗社會的方式可能會比較激進，像是燒掉胸罩這樣的手段，但在羞昂這個世代，她會選擇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她可能會考慮抽脂整形，或是她會用自己的專長，在網路上痊癒自己被劈腿的辛酸。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一個主動性很強大的女性形象。」

在《羞昂App》裡，謝盈萱飾演的失戀 OL 被旁白打開開關，得以解放儲存內心已久的各種 OS：

「妳好，怎麼稱呼啊？欸我猜猜，Sylvia？我們外商公司都叫外國名字。」
「喔⋯⋯好國際化喔。」
（OS：「那我在 local 公司我叫 local 名字，我叫美珠！」）
「不好意思 Sylvia，妳等很久了嗎？」
「喔不會，一下下而已。」
（OS：「你也可以叫我罔市！」） 

外表微笑，內心吐槽姦撟（kàn-kiāu），當整個社會都在期待女性保有無害的外觀時，簡莉穎的劇本默默敲開一個縫隙，讓平凡 OL 的內心幹話也有舒展的空間，嬉笑怒罵或笨拙的告白調情都好，那都是女人的聲音。

十年之後的《人選之人》，女人的聲音被聽見了嗎？謝盈萱和王淨飾演的政治幕僚，直接在馬路上對異男司機大飆髒話；賴佩霞飾演的黨主席林月真，遇到黨內風暴時直接質問下屬「你是啥物屁祕書長」——不管有沒有人聽見、有多少人聽見，她們都不必害怕表達自己。

盡可能地發出自己聲音，或許也是簡莉穎第一次和謝盈萱合作時，最先在她身上看見的特質。

「我們剛開始一起工作，我就被謝盈萱折磨得滿慘的。」《羞昂App》的喜劇效果除了仰賴演員的表演能力，更需要大量且密集的笑點，她們甚至精準地計算過，要讓觀眾 5 秒鐘笑一次、20 秒鐘大笑一次。

處心積慮要讓觀眾笑，但她們自己卻想笑話想到笑不出來，原因是謝盈萱的焦慮狂與執著病。離開排練場，有時簡莉穎大半夜接到謝盈萱的電話，只因為她對劇本有了新的想法，不想錯過靈光的瞬間。沒在討論的時候，謝盈萱也給編劇指定功課，要她好好看美國喜劇影集及綜藝節目，從《週六夜現場》到《破產姐妹》，謝盈萱想盡所有辦法讓她好笑。

過程再痛苦，謝盈萱都不曾在溝通上有所保留。

但結果也因此令她感到神奇，明明是充滿折磨的來回琢磨，只要站上舞台，謝盈萱就是有讓觀眾大笑的能力。「到《羞昂》為止，我覺得她把自己的喜劇能力表現到了最好。她的演出是可以非常好笑，同時又能重複每一次表演的新鮮感，我覺得那是非常厲害的。」

許多觀眾在《俗女養成記》時第一次感嘆謝盈萱的喜劇功力，但簡莉穎知道，喜劇女神的養成，當中也有她的一份參與。

《服妖之鑑》：在衣服裡找到自己

第二世，謝盈萱不搞笑，改成在舞台上女扮男裝反串演出，最初只是因為簡莉穎的私心。

時間往前到《服妖之鑑》的前一年，謝盈萱在莎妹劇團大獲好評的《理查三世》中，以聲音演出理查三世，舞台上話音與人影分離，謝盈萱身穿西裝的男裝扮相，填起了理查三世缺席的模樣，也從此完整了簡莉穎對於女演員的所有想像。

「我看《理查三世》的時候就覺得，啊，我可以體會以前孫翠鳳楊麗花的那些女粉的心情了——因為謝盈萱飾演一個英國貴族，非常地帥、非常地霸氣，有一種統御天下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少有的演員特質：當她穿男裝上台反串，你就會被她迷住，這就是一種明星魅力。」

一直到第二世的合作她才明白，謝盈萱的使用說明書其實簡單粗暴——讓她帥就對了。

「我相信她演什麼角色都會滿多人喜歡，但我自己覺得她演比較帥的角色，那個質感就是最對味。」後來簡莉穎也在《服妖之鑑》的節目冊裡直言不諱：「寫這齣戲的初衷就是謝盈萱穿男裝很帥，真的，沒別的了。」

以帥為骨架，填入角色的血肉是異裝的渴望及威權的時代背景，對簡莉穎來說，這個設定以謝盈萱為起點，一氣呵成：想讓謝盈萱反串演出，卻又不希望只是單純演一個男人？那就寫成一個想變裝的男性。發生在什麼時代會面臨更大的壓力？那就放在白色恐怖的年代。什麼樣的身份，又會最有反差？那就讓他當個代表威權的警察局長。

《服妖之鑑》中，謝盈萱飾演的警察局長凡生祕密地在制服襯衫下穿妻子的調整型內衣，卻在無意間被女學生湘君識破，凡生因而以權位威逼誘騙，要唯一知道祕密的湘君幫助他「成為一個女人」。

成為一個女人，意味著穿上正確尺寸的內衣、換上款式合宜的洋裝，並且搽上一管不會顯唇紋的口紅——對身為男人的凡生來說，成為女人是需要教學、是需要摸索尋找的。

而簡莉穎自己，也經歷過那樣摸索尋找自己的過程。

出生在戒嚴時代尾巴的人，記憶中並沒有太多關於白色恐怖的陰影，倒是從很小就覺醒的性別認同，讓她在有意識以來，就遭遇許多關於外貌裝扮上的規範，而那是威權的其中一種變形。

小時候不愛留長髮穿裙裝，生病的媽媽沒力氣管她，只能丟下一句「不要穿得跟一個小男生一樣」，勸世意味大過於警告目的。爸爸和教官有時候對她說，「頭髮幹嘛剪那麼短？」雖然威權的那一方沒有動手，但簡莉穎感覺得出來，長頭髮的時候，爸爸比較喜歡跟她拍照。

發現自己喜歡女生之後，威權從心底長了出來，她開始陷入性別與裝扮的糾結：頭髮是不是要再短一些、是不是要學著抓頭髮，以及胸部到底要不要纏起來、束胸該不該穿呢？

「但後來會覺得說，頭髮好像太短了，其實我也不喜歡那麼短；或者好像穿太 man 了，其實我也不想要那麼 man；以及我其實沒有那麼討厭自己的胸部，一定要讓它扁平。而且穿束胸也太熱了，後來我就放棄，只穿一些普通的運動內衣。」

「我們通常都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適合什麼樣的裝扮。」找到跟自己舒服的相處方式，那是個長期的戰爭。

寫作《服妖之鑑》的時候，她看了一部加拿大的紀錄片《男兒身，女兒心》（She's a Boy I Knew，2007），主角是男跨女的跨性別，影片記錄下她剛獲得女性身體後的裝扮嘗試：誇張的大捲髮和藍色眼影，俗艷到底的外貌，連她身邊的好友看了都難以認同。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最舒服的裝扮，是簡單的短髮黑背心。

「我覺得她因為變性，在短時間內壓縮了從小到大對自己的摸索的過程。」那樣的壓縮快轉，後來被她寫成《服妖之鑑》凡生的扮裝實驗，只是在那個威權的時代，實驗終究失敗收場。

倒是演員謝盈萱與編劇簡莉穎的性別實驗，在劇場裡迎來大成功，如今說起兩人各自的劇場代表作，許多觀眾先想到的還是《服妖之鑑》。

《人選之人》：不能就這樣算了

在《服妖之鑑》之後，謝盈萱開始慢慢把表演重心從劇場轉向影視，先拿了金馬獎接著又是金鐘獎，曾經人稱劇場女神的她，如今已經五年沒有演出舞台劇了。而兩人也都沒想到，第三世的合作並不是發生在劇場，而是在電視影集。

《人選之人》是簡莉穎第一部影集編劇作品，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瞄準政治職人劇，也老早確定由謝盈萱出演女主角，心目中果敢堅定、熱血又柔情的女同志議員翁文方，交給多年戰友詮釋最是安心。

許多觀眾在《人選之人》裡的第一個淚點，是遭遇職場性騷擾的基層幕僚亞靜，在面對隱忍或堅持申訴的選擇題時，接到身兼辦公室副主任的文方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好不好？」

身為女性，又是同志，簡莉穎總能在現實中看見性少數相互群聚取暖，也在結盟中尋找力量。大學開始在不同的位置參加社運，影響她最深的依舊是 2010 年代的婚姻平權運動，「那個時候整個社會都動起來，身邊的人不管是不是同志，只要認為這是一件對的事情，大家就一起結盟去推動。」

那或許是她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裡，少數有過尚稱圓滿的結局，至少足夠讓人相信，當許多人站在一起時，是有機會往前跨一步的，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少數的結盟也被她寫進戲裡：《服妖之鑑》中被捕入獄的女學生湘君，在發現審訊她的警察頭子身穿女性內衣後說，「我帶你去買合適的內衣。」而在《叛徒馬密可能的回憶錄》裡，後雞尾酒療法時代的愛滋感染者們結為「甘馬之家」，建立起最後的庇護所。

然而現實世界裡，結盟往往脆弱。在婚姻平權的階段性目標達成之後，台灣的性別運動因為各自立場不同，劃分敵我及戰場，參與者們還在尋找足夠一起走向下一步的共識。戲裡也是如此，《服妖之鑑》裡凡生和湘君勢單力微，擋不住整個威權時代的巨大惡意；而甘馬之家亦挺不過感染者內部的猜忌鬥爭，最終走向崩壞。

現實世界裡的 #MeToo 困境也是如此，在站出來為自己發聲之前，多的是先敗在惡意揣測之下的倖存者；即使有夥伴結盟互助，職場性騷擾的申訴過程耗時又傷神，能夠拖著傷痕撐到最後的更是少數。更何況像亞靜這樣牽扯上候選人的「非典型受害者」，往往先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者。

《人選之人》裡的女性能夠成功爭取正義，仰賴的不是法律的保護，或是社會的善意，而是編劇的一枝筆。

簡莉穎說，劇場的觀眾習慣被虐，所以她能夠放心地把必然的現實寫進劇本裡。「我覺得劇場裡大家會願意接受，反正人生就是這樣、還是得過下去。但電視劇的話，應該還是要給一個比較好的結局，因為它一定是相對面向大眾的。」

現實裡未能成真的正義，最終在戲劇裡實現了。那是簡莉穎給當代女性最真心的支持和祝福。

有人這樣活著

在拍《人選之人》的時候，簡莉穎有時以編劇身份探班，在拍亞靜上節目自爆小三的那個深夜，她看一旁演出盯場的謝盈萱出神。「我站在那邊跟她說，哇妳真的很帥欸，女同志會愛瘋妳。」

每次碰上謝盈萱，她的語言能力都退化到只能單細胞地重複，好帥好帥。很多年前她說要為謝盈萱寫一齣百合舞台劇，《人選之人》大概可以算半了卻自己和戲迷的心願了。

訪問完的那天晚上，簡莉穎在 Instagram 限時動態上開了個問答募集：「想問想看謝盈萱演什麼」，目前蒐集到的回答包括公主、反差萌，她的筆已經開始磨刀霍霍。

而在專訪當下，簡莉穎自己的答案是，「想看她演一些幼稚的人吧。」這個世界對謝盈萱的想像大多精明幹練，即使偶發的小糊塗，也自帶對天長嘯一聲「Fuck！」的氣勢。如此更讓她好奇，全面退化成幼稚狀態的謝盈萱，會是怎麼樣的呢？

其實三世情緣，舞台上螢幕前什麼樣的謝盈萱她都見識過，也大多不再會感到驚喜了。她把帥氣千面的劇場女神留給觀眾，私心藏一點女神接地的日常樣貌給自己品味：比如以前去到謝盈萱家，影后會突然輕聲細語，「小聲一點小聲一點，我家隔音很差～」或者女神一時興起，就拿出手機點了六百塊的泰國蝦，沒有前因後果。

簡莉穎有時在想，如果緣份還有第四五六七八世，或許就會長成這個樣子吧？

——但也難說，現階段的她對於角色與性別，又開始醞釀另一種層面的思考。

兩個禮拜前，她剛去動了平胸手術。倒不是出自於性別的思考，而是因為家族病史的關係，她始終害怕疾病終有一天找上自己，焦慮到每半年就做一次健檢，因此下定決心要擺脫焦慮的根源。

但即使出發點不同，終究身體面臨改變。多年前她寫過舞台劇《妳變了於是我》，女同志情侶的其中一方進行性別重置手術，親密關係也因而出現變化，如今的她，竟然因為手術，開始過上與角色部份重疊的人生。

「我滿慶幸那個時候有把那些感覺寫下來。那些的確都是我對自己身體的焦慮，當我把焦慮放在戲裡面，然後讓角色去處理，某種程度其實也反映了自己的思考過程。回過頭來看之前的這些角色，我想是因為自己也有身體的各種焦慮跟恐懼，所以我的創作才會去關切這樣的人。」

手術前後，她時不時流連 PTT 跨性別板和無性戀板，身體上的改變讓她對其他人的樣子，有了更深一層的共感。比如在無性戀板上看到有個因為意外陽痿的異男，平常嘴砲連連，回過頭卻在板上徵友，因為只有那裡的人不在乎他的陽痿。「我想說也是有人這樣活著的，好有趣喔。」

現在的她，也要用另外一種身體、另外一種方式活下去了。感覺如何？還不確定。動完手術第 15 天的她說，「我也還在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