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是 2000 後|我從來就不喜歡楊丞琳 ft. 宋文郁

小時候是 2000 後|我從來就不喜歡楊丞琳 ft. 宋文郁

作者宋文郁
日期30.05.2023

我從來就不喜歡楊丞琳。

無關她個人——一切大概只關乎我自身。

二〇〇九年,我七歲,那年《海派甜心》正紅,大我兩歲的堂姊每晚在電視機前準時收看。

至今仍然難忘楊丞琳在《海派甜心》裡陳寶茱的經典扮相——黑色褲裝、粉色挑染太妹頭、皮手環、鉚釘高跟鞋。堂姊喜歡的顏色原本是粉色和白色,她從這時開始愛上黑色,綁起單邊側馬尾,穿上鞋跟踏地能發出喀喀聲的涼鞋。每當她用力擺動手腳、噘著嘴從我身邊掠過,我總有種陳寶茱化為真實的錯覺。

是的,用力。

十幾年前,早在台灣大眾開始嘲笑楊丞琳的舞姿用力過猛之前,早慧的堂姊便已經從陳寶茱身上頓悟這個精髓了。她在走路時用力擺動手腳,在頭上用力綁起一束側馬尾,用力開腿、跨坐在藤編沙發。既然身邊沒有林達浪,她便改為大喊我的名字,必要時(感覺她需要一點戲劇效果時吧)也抬起手,從上往下,用力,巴我頭。堂姊對陳寶茱的迷戀延伸到了楊丞琳的其他部分——她挖出二〇〇五年楊丞琳主演的《惡魔在身邊》、在伯母的 MP3 裡裝滿楊丞琳的歌。

透過聽覺、視覺的層層傳遞,楊丞琳轉化成陳寶茱,再轉化成我堂姊。轉化再轉化,最終堂姊在她身上看見的美與善,在我眼裡完全變成了九歲女童的歹毒暴力。或許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有某種楊丞琳 PTSD。既然七歲的我無法反抗堂姊,我便轉而仇視她日夜膜拜的偶像。

二〇〇九年,那是書局還會賣藝人小卡的時期。塑膠片護貝,一張十元,至今仍不知道究竟是否合法。夏日的書局角落,小學生屏氣凝神地轉動透明旋轉台,找到自己偶像的照片,拿到櫃台結帳(有些同學省略這個流程),再放進塑膠鉛筆盒裡終日朝拜。

我看過少女時代、Super Junior、飛輪海、羅志祥、王心凌的偶像小卡,也曾看見楊丞琳出現在誰的鉛筆盒裡面。抬頭一看,那個女同學剪了水母頭,唐突中斷的短髮下擺在燥熱的午後教室搔著她的頸後。沒過多久,回到阿嬤家,我發現堂姊也剪了水母頭。

在這樣祥和的偶像崇拜氛圍中,我第一次找到了穿刺的縫隙——那是安親班下課時間,在那些討論《海派甜心》劇情的對話間隔中,我聽見身旁女同學說:「雖然海派甜心很好看,不過你不覺得楊丞琳⋯⋯其實滿做作的嗎?」其他人小聲附和:「其實我也覺得!」

我全身血液沸騰,心想: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很做作,唱歌也好、演戲也好,還有說話的聲音,都非常做作,我討厭她,而且不只我討厭她。堂姊完全看走眼了。

黑色才不酷,鉚釘涼鞋不酷,跨坐在沙發不酷,水母頭不酷,大聲喊別人名字、巴堂妹的頭也一點都不酷。我想刺破一些東西,刺破那一顆顆水母、刺破讓堂姊著迷的幻象。

那是年僅八、九歲的我初次成為誰的黑粉。第一次在 YouTube 影片按下倒讚,應該就是《雨愛》的 MV。坐在電腦前,我小心翼翼挪動滑鼠,喀哩一聲按下倒讚符號。當時還看得見「不喜歡」的數字隨之增加,復仇的快感和罪惡感揉雜。對小學三年級生來說,對某部影片按下「不喜歡」已是惡毒的滔天大罪,必須左右張望、慌忙關閉 YouTube 分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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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丞琳在《海派甜心》裡陳寶茱的經典扮相。

或許曾有次機會能跟楊丞琳和解——那時媽媽看到楊丞琳的新聞,回頭看看我,再看看她,說:「妳長得其實有點像楊丞琳。她臉上也有顆痣。」

如果我當時將這視為稱讚,選擇相信自己和她有那麼一點相似,或許過往那些厭惡都能一筆勾銷,與楊丞琳走上和解之路。

不過那時堂姊也坐在客廳,她當時仍在陳寶茱附身狀態,呈大字型坐在木頭藤椅上。

所以我怒氣沖沖地回頭對媽媽說:「誰要像她啊!」

我就這樣繼續當了三、四年的黑粉,直到小學六年級,媽媽和繼父離婚,我沒再看過堂姊,也就沒再想起楊丞琳。

直到最近,楊丞琳重新躍上我們這一代的視線。有時打開臉書、IG,朋友們鋪天蓋地分享她跳舞的影片,有時也貼心標註我:「宋,看這個心情會好一點。」

這陣子時常和她連接在一起的關鍵字是:跳舞、表情、台灣、中國、廣東、海鮮,隨著新聞媒體迎風搖擺枝幹,「可愛教主」城牆的磚頭被一點一點輕輕擊落,開始有人在臉書、推特上說起她耍大牌的故事,一瞬間關於她的壞話無止境地擴散。

現在說我討厭楊丞琳大概不會有人說什麼了。原本以為會有未卜先知厭惡某人的快感,畢竟我可是早了大家十年開始當她的黑粉——沒想到如今反而突然想不起來那時到底為什麼討厭楊丞琳了。

我也想不起來,那些曾經愛她的人現在去哪裡了?

國小、國中那些學她剪水母頭的女生呢? 

堂姊喀喀喀地踏著那雙黑色的鉚釘涼鞋,從我身後掠過,如今又走到哪裡去了?

或許我們只是長大了。我們是 Z 世代,#Y2K、〇〇後,他們說。如今我們可以從童年中揀選出那些閃閃發光的東西——Y2K 穿搭、糖果髮夾、串珠項鍊、底片、ccd相機、紋身貼紙、Panasonic 頭戴式耳機、卡帶、彩色墨鏡、reels 上《真珠美人魚》和《玩偶遊戲》的片段,我們看著這些發笑,低頭挑選一陣,然後回頭對自己的大腦說,這些可以留著。

不過跳著舞的楊丞琳?我們假裝沒在童年回憶裡看過她。

為什麼我不暢快地跟著發笑呢?難道我不是有點害怕嗎?

到底什麼是可以切割的,什麼不行?有些也曾真正投入、認真愛過恨過的,也就這樣被割捨丟棄了。

這沒什麼,長大總是要割下一些、忘記一些。

但究竟我們是真的長大了嗎? 

凌亂的社群版面上,我看著那些限時動態、hashtag、短影片,童年回憶散落一地,滿地的粗顆粒 ccd/底片照、彩色串珠、頭戴式耳機、Y2K 單品之間,楊丞琳兀自在其中翩翩起舞。

好矛盾的畫面——至此才明白,原來這種弔詭在於,你不願承認在童年記憶中佔據一大篇幅,因此費盡力氣割捨的那些,卻仍以如此強勢的姿態舞動著,又一次出現在你面前。

我看著楊丞琳的舞姿,有時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但抬起頭,發現窗外已經天黑,今天的台北又下起了雨。而我在宿舍裡抱著手機,藍光刺入眼睛,肚子餓但還沒吃晚餐,荒廢了大半個晚上,深深的疲倦感和自我厭惡襲來。

到底是誰還卡在原地?

至今沒有說出口的是,我總說我從來就不喜歡楊丞琳,但《海派甜心》我還是每集都跟著看完了,到現在下雨時往窗外看去,仍然會忍住唱〈雨愛〉的衝動。

那年握著滑鼠,小心翼翼按下「我不喜歡」,以為自己證明了什麼、反抗了什麼,如今 YouTube 已經不讓我們看見那數字。

 

 

【小時候是 2000 後】 

2000 後出生的我們該如何命名自己的童年?在甲蟲王者機台前排隊、唱《真珠美人魚》的歌、學《萌學園》的中二魔法招式、在圖書館借《貓戰士》小說跟《尋寶記》漫畫、上課偷玩神魔之塔、在賽爾號與摩爾莊園上線⋯⋯

專題邀請 2000 後出生的寫手,帶 00 後的讀者回憶一些不能忘記的事情,也讓 00 前的讀者記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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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郁 #楊丞琳 #Y2K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專題統籌吳浩瑋
視覺指導潘怡帆 Crystal Pan
撰稿宋文郁
設計周筱晨
核稿編輯吳浩瑋、溫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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