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軟弱也可能是一種善意──K6 ╳ 潘柏霖對談〈愛人軟弱〉
2003 年 SARS 開始在台灣流行,我因為同班同學發燒被列管居家隔離 10 天,當時住在一個 2-3 坪的小房間內,裡頭只有巧拼、榻榻米、小茶几和一面老舊的衣櫃。為了節省空間,我把衣櫃打開當電腦桌使用,隔離的 10 天內,我錄音、學軟體、趁著室友們去上班的下午在家唱歌錄 demo。
每天每一餐都吃類似的便當,吃完類似的便當,我會接到類似的衛生局打來的室內電話確認我沒有亂跑。因為政府安排收垃圾是隔天,我和堆積的便當盒睡在一起,某天半夜就被爬到身上的蟑螂驚醒(還好不是蜘蛛)。
隔離期間和昆蟲很有緣,我看完了科幻小說《螞蟻》三部曲,小說從很微觀的螞蟻構築的世界,對比人類世界的平行敘事,描繪出不同於人類的訊息傳遞模式,非常挑戰人類本位主義:人類有情緒時,會製造一些對自己身體有影響的荷爾蒙,引發流汗、心跳加速、哭泣,但是螞蟻有任何情緒時,牠們會釋放費洛蒙,那是會散發到體外的化學訊息,讓其他螞蟻能夠感受到同一種情緒。
小說最末發明的「機器螞蟻」成為人類與螞蟻之間的文明使節,最終卻引發誤會造成衝突。在我的生活經驗裡伴隨溝通不良造成誤解是常態,若隔離獨處是張人際安全網,那音樂創作對我來說就是釋放情緒共感的費洛蒙了吧。
2003 年隔離讀小說的同時,我在狹小的房間內完成了 1 張專輯 12 首歌的 demo。隔離結束後,便決定加入蘇打綠樂團。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直到後來,在以魚丁糸為名製作專輯時,青峰曾開玩笑拿出當年我送他的這張「個人專輯」;雖然他以開玩笑的口氣叫我發行,我卻當真整理起手邊的新舊 demo,並分享給當時替我們製作單曲〈沙發裡有沙發Radio〉的珊妮聽。她聽完音樂後說「這很有趣」,還大力鼓舞我發行自己的專輯。這些肯定成為了我這兩年來心裡最大的回聲,同時也幫助我面對人生的軟弱/軟肋。
2020 年的 Covid,同樣在家的我回溯當年那首 demo,發展成新歌〈愛人軟弱〉。沒想到兩次疫情,都恰巧成為我人生的轉折。我決定發行 K6 個人專輯。
這次的製作對我來說很特別,我不再只是吉他手,而是擔任製作人的角色,試圖找尋其他夥伴,一起實現我腦中的音樂。我很在意的〈愛人軟弱〉,最終由珊妮演唱,歌詞則邀請詩人潘柏霖填詞,意義非凡。潘柏霖的文字總能洞穿情感的正面與反面,他寫這首詞時也剛好在製作新詩集《我喜歡我自己》。這篇文章,我們向 BIOS monthly 的「潘柏霖請回答」系列致敬,由我的專輯企劃阿哼負責向我與潘柏霖提問,讓我們在這個堅硬的世界,試圖坦白彼此的軟弱——
Q1. 兩位如何詮釋〈愛人軟弱〉裡唱到的「軟弱」?是負面的或正面的,是專指愛情還是有更多可能?
潘柏霖:我沒有特別想過這個詞的正面或者負面,我單純認為這是一個在任何「很在乎另一個人事物」時刻,人都會擁有的情緒。「愛人」也不專指愛情,比較泛指大多數在乎的人事物。一開始我其實是想取名叫做〈暈船〉,但那時候覺得太直接也太愛情了一點,有點不想那麼限縮。
K6:軟弱對我而言是負面多過正面,多數時候是因為有所顧慮、害怕而變得軟弱,也有因為愛因為牽掛而軟弱的時候,因為覺得軟弱是負面的,所以常不喜歡自己表現軟弱的樣子,反而容易逞強又到了另外一個負面的區域。
〈愛人軟弱〉不會侷限在愛情,可以是某種關係的聯繫,也像是自己和自己的關係,當很投入和在意某個事物或人時,軟弱就很可能會出現,就像愈精心雕琢一個作品,就會愈在意,為了要完整或達成某個目標,因此有很多考量甚至妥協,可能就會成為自己的軟肋/軟弱,進而影響接下來的決定。
Q2. 兩位在愛情或生活關係裡,自認是「軟弱」的那方嗎?歌詞裡的「擁抱」似乎指向軟弱的救贖?
K6: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很軟弱的,因為我不喜歡衝突、不想強硬地解決事情,可是同時間內在卻又是固執、沒有彈性的,在愛情的關係裡也是如此,感覺自己像是關係裡的保麗龍?不見得有多厲害的功能,但耐打防撞可以撐住關係不被破壞。
我很喜歡跟另一半討抱,「抱抱我 騙騙我 會好的 痛痛都 飛走」、「抱緊我不要放開我」,都很像我,看到這幾句歌詞有驚嚇到,柏霖在不認識我的狀況下,僅僅透過我的音樂就讀到我的樣子。
潘柏霖:我覺得在人際關係裡頭每個人都多少有軟弱的部份,是不是軟弱的一方可能要看相對於什麼事情。若是情感關係的狀況,我可能不會太軟弱。不過如果是指日常生活諸多大小事生活處理等等,有時候忙起來我就會忘記要吃飯或者睡覺,在生活方面我是軟弱的。
應該大家都喜歡擁抱吧?在應該是 2017 年的國際書展上,啟明書店辦了一次作家們集體簽書的活動,那時候現場有好幾個在啟明出版詩集、散文的作家。我在活動前告知讀者們如果想要跟我擁抱,可以跟我說,我會每一個都擁抱——會後結束,有個同行作者詢問了我為什麼在活動上會願意和大家擁抱,我的想法是,擁抱大概是任何人能夠給予另外一個人,最重要的禮物(當然更好的可能是錢)。
實體擁抱的過程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感受到另一個人類的肉味。擁抱像是傳遞能量一樣,真正從你身上傳遞給另一個人再回饋給自己。我覺得人類都很需要擁抱。
Q3. 兩位認為,人為什麼會表現出「軟弱」?「軟弱」是一種病需要被治癒嗎?
K6:前面提到軟弱是因為心裡害怕和牽掛,但也有選擇表現軟弱,內心卻是堅定、不被左右的狀態。很多時候學會去妥協、去做不喜歡的事,其實都是為了鞏固、達成心中真正想完成的意志。
軟弱不是病,軟弱不需要被治療,各種層面總和後的軟弱也可以成為一種堅強。
潘柏霖:我覺得軟弱是較低姿態的人釋出的善意,意思是我明白表現了我自己的難處,希望你能給我相對應的回饋。我覺得每個人都會「軟弱」,不是病也不是個問題,除非當一個人習慣了總是都在軟弱的位置,期待被外人拯救,而自己什麼都不做。
Q4. 這首歌還有第三位合作對象是陳珊妮,堪稱這首歌特別「強悍」的部分。陳珊妮曾在現場演出念潘柏霖的詩。想問 K6,為何會邀請形象「堅毅」的陳珊妮,相當反差地唱這首名為「軟弱」的歌?
K6:這張專輯的製作過程,都是先邀請歌手後才完成創作,包含歌詞和編曲,所以是陳珊妮答應要唱後,才邀請潘柏霖寫詞,恰巧柏霖以軟弱為其中之一的命題,也恰巧珊妮的堅毅支撐了我的軟弱,其實這些都是巧合,有時候我會覺得世界上的一切默默地都被安排好了,巧合就是發現這件事情的證據。
想邀請珊妮唱〈愛人軟弱〉不只是因為她的形象,更是因為她的聲音可以駕馭這首歌,在我心中像是 Thom Yorke 唱著〈Rabbit In Your Headlights〉一樣巨大,而且在我生命的某個時期,我強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時,她撐住了我,那時候這首歌好像是我的唯一,而當時感覺正要失去這個唯一,然後我被接住了,也決心要挑戰自己軟弱的部份。
Q5. 歌詞最後兩句「你看見我的海/我看見保麗龍」,源於潘柏霖的〈如果是你的話我或許可以喜歡這個生活〉,描述我們在愛情裡,看見好與壞的不同可能。想問兩位自認在關係裡,看到「海」比較多,還是「保麗龍」比較多?
潘柏霖:我基本上常常會看見海,和概念式的保麗龍,一旦概念式了就會無限增值。這意思是,原本可能只有一兩個「保麗龍」,但因為看見了那一兩個,我就會想到其他海也會有這些「保麗龍」,而這些想像中的海上頭想像中的保麗龍就會繁殖增多,讓我最後就是只會想著,怎麼那麼多保麗龍——概念式的危害,我最近正在努力消滅我自己這樣的習性。
我希望我能看見海,就是看見海,同時也看見海上那些保麗龍,而不是只選擇哪一種。是希望自己能接受,同時就是會有好和壞的,壞的部分可能不會變好了,但也不代表應該閉上眼睛不去思考。
K6:我是看到海的人,就算在關係裡不小心都會踩到保麗龍,我還是選擇看到海,期待走向海,深入海裡就是一個沒有保麗龍的地方(畢竟保麗龍只能浮在水面)。
Q6.〈愛人軟弱〉MV 最後呼應歌詞銷毀了一把「保麗龍電吉他」。K6 怎麼詮釋自己與「銷毀保麗龍吉他」的動作?
K6:我從很早就開始把吉他當成自己,只是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大約半年前在音樂治療的過程中,我才意識到。過往我彈的吉他被批評時,心裡的連結會很強烈很難受,原來是因為這樣。當我要破壞保麗龍吉他時,像是打破過往那個看起來好像被喜歡但又無法認同的自已外,也想重新定義自己和吉他的關聯,他可以是我的延伸,但不可以是我。
Q7. 如果可以把這首〈愛人軟弱〉獻給一個人,你們會分別送給誰?
潘柏霖:家凱吧,因為沒有家凱來找我合作這個企劃,我不會想到這件事情。〈愛人軟弱〉會實現,可以說,完全是因為他的緣故。
K6:本來這首 demo 是寫給一位生命中很重要的朋友,但發展成〈愛人軟弱〉後,我想把這首歌送給自己,或是跟我有類似處境的人,「我的病 不是 我的錯」,有時候我只是想要個擁抱而已。
Q8. 如果要把「愛人軟弱」做成一份歌單,這個歌單裡面會有哪 3 首歌(除了〈愛人軟弱〉以外)?
潘柏霖:
Joji - Slow dancing in the dark
Radiohead – Nude
陳珊妮 - 完美
K6:
The Beatles – Nowhere Man
Radiohead – Let Down
Dean – Instagram
「當我感到自己一無是處,人生突然珍貴了起來。」
《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是 K6 的首張專輯,透過和不同的音樂人合作,轉化自身困境成鼓勵的力量。這是一張,即使感受到一無是處仍想要奮進,即使知道自己不會唱歌,也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無所不在的專輯。〈愛人軟弱〉為《太棒了!我一無是處的人生》的先行單曲。
MV 收看|https://youtu.be/EHI3igXyY8o
串流收聽|https://artistk6.lnk.to/Lovesi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