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脫光走在西門町那樣創作──專訪 YouTuber 鵝肉麵
他不是沒想過要做更賺錢的影片。
身為全職 YouTuber,其實直到今年有了外包動畫師的加入,鵝肉麵頻道才逐漸能穩定出片——不是沒在做事,而是做太多了。
原先所有影片皆由他一手包辦:劇本、分鏡、畫圖、配音、動畫。狀態好的情況下,一支影片做完最快也要七天。如今是演算法與蜥蜴人主宰的世界,道理都懂:頻繁更新能幫助影片更容易被看到,影片曝光率高,就代表著實際收益的增加。但鵝肉麵不輕易妥協,「我要把故事講好,我不想管時間的限制。」
「不安的感覺一定會有。我也考慮拍一些通俗易懂的類型,像之前真的有試過拍 Vlog,那次我去台南玩,但我最不喜歡一個人去旅館住還要假裝很開心的影片⋯⋯(下略暴言五千字)」
懷疑到最後,結論仍舊:「出片慢的不安,量化起來痛苦值可能是 50;但為了出片快而做我不喜歡的事,痛苦值是 160。相較之下,我當然會選擇比較不痛苦的。」
嘴上抱怨,手還是不停在畫。
不只玩
2018 年,YouTuber 市場正競爭、飽和,鵝肉麵也不是抱著要做大的心情開始。起初只是在求職期間突發奇想,要不要來做個空中美語的惡搞?
前幾支影片,他以講師的姿態出現,穿白襯衫、打領帶,素色背景,畫質 720p,插畫只有特定幾幀。他教英文,卻也不教英文。
〈中文跟英文是同一種語言〉一本正經講幹話:注音ㄚ長得跟英文Y一模一樣,他們是同一種語言,阿里山才不讀阿里山,應該唸「歪里山」。跟外婆一起逛花園有什麼實用單詞?他下凡解答:白花海檬果 Cerbera odollam、東非鳳仙 Impatiens bequaertii⋯⋯粉絲留言起鬨:「這個影片真的有很多日常生活常用的單字,有些還滿基本的我國小就學過了」
幹話在留言區見怪不怪,「最近正好要開始認真學英文, 能知道這個頻道真是太好了」,引起一陣「+1」,最後停在「看來這些人的英文都四分五裂了」——那不是酸,而是對鵝肉麵最高級的褒獎。
不只不按牌理出牌,甚至不存在牌理。頻道前幾集的英語教學,曾被放在 PTT Joke 版上公審,有人說他露臉很沒意義,剛好他感冒梢聲(sau-siann),於是下支影片他找來酸蛙斬上場。「有人說太好了、把鵝肉麵換掉了,叫他不要回來了⋯⋯」怎麼可能。再下一集他還是西裝出現在觀眾面前。
對當時不曾想過成為 YouTuber 的鵝肉麵來說,被噓也沒關係,一切純屬好玩:「那時候我就是個路人,哪會管那麼多,心也還沒那麼玻璃。」只是,他是那種越玩越認真的類型,「鹽酥英語比較受限,它有個固定程序,我先講話、進入教學、放笑點,這有點限制我。」
後來《鵝肉麵的美國故事》系列誕生了。
顧名思義,系列記錄鵝肉麵小時被父母送去美國開始,從小學一路到大學的成長史。最初構思時,鵝肉麵本想讓該系列作為番外登場,穿插在英語教學間,讓粉絲寒窗苦讀(?)之餘,也能喘口氣。然而《鵝肉麵的美國故事》裡,鵝肉麵把自己的過去講得動人,粉絲氣都還沒喘過來,竟先哭成一片。
怎麼也沒想到,本打算作為番外的內容大受好評,竟成了他頻道上的重點單元。《鵝肉麵的美國故事》以「會動的漫畫」方式呈現,每一幀都必須精心繪製,「我有時候會 overkill 一些圖,就它可能只出現三秒,但我畫了一小時。」他常常不耐煩,尤其畫車子、建築、精密的機械⋯⋯但沒辦法,他的標準細到,連怪人的腋毛都不容遺漏。
他下定決心,「OK。那就犧牲時間跟出片率,但影片一定要是我喜歡的。」
喜歡的標準是什麼?他說:timeless。
以製作形式來說,同樣時間的影片,用畫的比用拍的耗時。以內容來說,YouTube 作為創作者的戰場,在求短、求快的影音風氣盛行下,鵝肉麵並未割捨許多人看來「老套」的鋪陳、伏筆、高潮等敘事技術。他聚精於把自己的故事講好,不隨意跟風、蹭熱度,縱然會折損時事性帶來的紅利,但也意味著作品能不受時間拘束,是能好好流傳下去的東西。
「我希望那不是觀眾看完會馬上說掰掰的作品,他們可以從中帶走一點什麼。」
脫光走在西門町
不像其他 YouTuber 以萬為單位固定發 Q&A 影片,鵝肉麵唯二兩支 Q&A,第一支是慶祝 3210.5 訂閱(你沒看錯,就是 3210.5),第二支是慶祝五萬訂閱——至今訂閱數來到 22.4 萬,他再也沒做過 Q&A。或許因為沒必要。
畢竟粉絲好奇的,他早就講光了。
〈我在美國的車庫裡住了一年〉關於他在美國清貧度日,為了讀夢想中的 Art Center,睡在不知道是否合法的車庫房,傢俱出狀況、冷氣漏水、汗皰疹、長智齒、電腦暴斃、戶頭見底⋯⋯我們第一次知道,曾在鏡頭前正裝筆挺的搞笑英語老師,有這樣一段過去。〈回美國看星星〉則談起多年後回到美國,在旅遊間與朋友爭執,他沒有修飾掉講錯的話、意圖掩蓋負面情緒,而是選擇直面自己的嫉妒、落寞與不安。
簡而言之,美國故事就是把自己剖開來呈現在大眾面前,任人評論。隨著頻道越來越大,這是一件本來就比較孤僻的我會覺得很恐怖的事,像是脫光走在西門町一樣(?)—— IG @crispyfriedabc,2022.01.17
但他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脫光走在西門町。「原本我也會覺得,不要把太自己的東西丟進去。人都很怕自己沒有包裝的面對別人。尤其是當人要去回想負面的感情,會很直覺想要保護自己。」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裸體,竟可以成為保護人的盔甲。
「我發現我丟的東西越真誠,觀眾就越勇於分享。〈在美國讀藝校〉提到雙胞胎因為謠言而風評被害,底下也會有人留言自己也曾風評被害的故事⋯⋯我沒想到大家都有同樣的經歷。我突然覺得,我可以再走遠一點。」
他開始講求真實,日常的單篇作品也注入更多自己。〈外向的內向的人〉承認自己經營的外向是不擅交際的保護色,〈我不知道怎麼穿衣服〉坦白自己的穿搭焦慮與羞恥⋯⋯這些作品換湯,但不換鹽酥英語的藥(我想是迷幻藥)——保留了,特徵怪異或被誇飾的人事物、「超」「炸」「魔」等讀稿時加重音的程度副詞、喻依比喻體長個六兆倍的譬喻、以及諸如三兆九千五百二十點四點三點七之類不講道理的數字量級——卻多出了英語教學所沒有的親密感。
「因為就算我已經自認把感受 100% 地透過影片傳給別人,但透過螢幕觀眾往往只能 get 到 70% 甚至只有 50%,所以我自己一定要把它原封不動地丟給你、你才能感覺到。」鵝肉麵堅持,每個角色的形象都要合乎當事人、至少要是共同好友能一眼認出的程度;也基於他唸空間設計的講究,動畫中具體存在的場景與建物,如車庫、伴伴堂、Art Center,都要一比一還原。
不過所謂 100% 的真誠,不只是工筆的逼真,最難的還是「心」:「跟朋友吵架、什麼事情做不好,我都會講出來——我不想要包裝成我是聖人、不會吵架或沒有情緒。」
喜歡《探險活寶》的他也以此自比:「我希望我的作品也要有雙層的涵義。它表面上很 playful、然後很 fun、很無厘頭,但如果你是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你能看出它底下還有一層寓意。我想用糖衣包裹的一個很深、很人性的東西。」
〈名為8號的法案〉描述他幼時剛到美國,參加教會活動,發現潛藏的反同風氣。年幼的他被淹沒,似乎也跟著相信了那些論調,差點一起發送寫著反同口號的小卡,直到溫柔的大哥 Sky 向他出櫃,他才清醒——這時,影片的畫面切成空白。
緊跟著一段獨白:
與其說我們太早出生,我反而很慶幸自己活在這時代的轉折點,我們經歷了保守思維與歧視,但也見證了它的瓦解,並且有幸,哪怕是一點也好,能盡一份力來推動這一切。
「那段是我第一次做影片做到——我感覺到很強的 emotion,甚至那段有點脫稿演出。」
「我覺得這很 raw、很直接,那就是我當下最真實的想法。它有一些坑坑疤疤在,但我很喜歡。」否定同婚的加州 8 號法案最終在 2010 年被宣布違憲,影片下方兩千多則留言。有粉絲訴說身為同志、看到這支影片,哭得一塌糊塗;就算是非同志,也有不少人一起站出來與鵝肉麵喊話。或許這世界本來就不用分那麼多你我。
「我後來也發現,很多藝術家,他們會把所有的情緒徹底展現在畫布上,或很厲害的歌手也會唱歌唱到哭啊。就是這是一個很有趣、很矛盾的東西——」鵝肉麵講回自己身上,「創作就是你毫無保留把東西丟出去,才會有人被感動,不管那東西是好的也好、壞的也好。這就是我們的專業。」
這支影片也被人放上 PTT。此時的鵝肉麵,無法像以前一樣鎮定,他焦慮著:「PTT 是攻擊性很強的地方,我怕我被那些留言吞噬⋯⋯」然而也是這份焦慮讓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做的事不再只是玩,他也不再只是那個「被噓也沒關係」的路人。
他是鵝肉麵。
5% 的魔法
同樣是〈名為8號的法案〉下方,有一段留言被鵝肉麵置頂。
對鵝肉麵來說,光是吹響號角、揮舞大旗還不夠。IG 上他自稱挺同將軍,意在他願意出手、拔刀,他知道自己是有影響力的人,想透過影響力做更多事。
「我那支影片已經 promise 說,我願意犧牲很多東西來幫助同志族群,那我就要說到做到。之所以回他留言、還置頂,我其實不是寫給那些反同的人看,因為我知道他們已經沒救——我真正是要寫給那些被他們攻擊的人看。我想告訴那些被他們攻擊到的人:我會站出來,我會保護你們。」
然而隨著影響力一起到手的,是巨大的責任心。
〈宅男出去玩被欺負!我去過最爛的旅館〉寫與朋友下榻台南某間「數字旅館」遇到的糟糕經驗,沒想到有些網友還是偵探式猜到是哪一間,在 Google 評分留下大量負評。但他做影片,從不是要譴責誰:「我覺得你應該要實際去了才能評分,不能只是看了我的影片——如果我真的想要你去炸那間店,那我乾脆寫出他的店名不就好了嗎?我還可以順便公布他的地址。」
自己真的不只是自己了。
「影響力是一種超能力。」有許多人被力量沖昏頭而喪失理智。現今太多影響力人物抱著展示火力的心態,去指罵、去披露,他不想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所以當我對一個人提出看法,這其實是很不平衡的關係,因為可能當事人就是路人嘛。他沒有什麼樣的能力回擊我。」
「尤其我可能回得比較過火,大家就衝過去把他炸掉,我超不樂見。我本來也以為會很爽,但我看到就覺得,不對,我沒有想要讓你爛掉。我後來又道歉。」他明白,所謂強大,不關於力量本身,而是使用力量時的謹慎、準確與謙卑。
他習慣在影片中自我揭露,那麼對待一起被揭露的他人,就必須格外小心。比如裝修時把他家裡搞得一團糟的,〈冷氣師傅・康師傅〉根本不姓康,〈油漆師傅・王師傅〉根本不姓王,把他們畫怪、亂配音,也有除了好玩外的理由,「我不是怕得罪他們,或說這不是事實。我只是不想讓影片失焦,不想讓創作變成一個我拿來享受攻擊人快感的東西。」
這些影片都是他的觀點,是屬於他的子彈,「況且立場很多時候是交換的,他們在我的故事裡可能是壞人,但或許我在他們的故事裡才是真正的壞人。」
他說,「我的故事有 95% 是完全真實的。」——剩下的 5% 虛構,正是他的守護魔法。
就連讓他願意大開戰場的〈名為8號的法案〉也存在保護機制,比如故事裡出現的教會反同大使 Kay,如影片最後備註的,其實是兩個人物的融合,除了敘事上能更簡明,也意在避免不必要的廝殺——
這是他身為他、更是他身為鵝肉麵的強大與溫柔。
暖心飛龍的潤餅殘骸
2022 年,對鵝肉麵來說是毀滅與重生的一年。
那年很多事瀕臨崩潰,他去看了身心科。追根究底,「終於感覺到了,所謂的名氣吧。」
回顧當初創作的起點,〈全部私訊跟留言都回的YOUTUBER〉裡形容,是因為那些滿溢卻又說不出口的話,都是溢出潤餅的潤餅殘骸,而創作是接下這些潤餅殘骸的方式。珍惜著潤餅的他,因而執著要回覆所有粉絲的留言與私訊:
「能因為作品跟世界開啟交流的我,是幸運的,但是沒那麼幸運的人該怎麼辦?要是有些人也經歷了潤餅爆炸的事,可是卻沒有找到接住自己潤餅殘骸的方法,那些料,掉到地上不能吃了不是很浪費嗎?」
他自詡暖心飛龍,不願意成為只存在於雲端彼方的英語講師,而是「只是工作比較特別的路人」,希望透過這個身份也接住粉絲們的潤餅殘骸;給粉絲名取作為「小餅乾」,也是不想讓創作者與追隨者的權力關係被過份強調。
但他還是太小看名氣。作為擁有 22. 4 萬訂閱的 YouTuber 而言,想單純以對等的、朋友的方式認識粉絲,實在太難了。漸漸地,難以開交的訊息出現:
我問他,這些訊息都是你真的收到過嗎?
他點頭。
暖心飛龍接住了那麼多人的潤餅殘骸,但暖心飛龍自己的潤餅殘骸呢?又該由誰來接?「做這支影片,我其實頂著很大的壓力,就是種,OK 我現在就來跟全部的觀眾宣戰的感覺:你們不要再這樣了——但同時這也否定了我之前全部留言私訊都回的堅持。」
影片發布後,有粉絲意識到影片在說的是自己,私訊致歉。「他們會表示說,他們 feel sorry。我也就說,沒事啦。」
他是說到做到的人。但這一次,該練習放下一些東西。為求更健全的心態創作、也不想辜負粉絲的盼望,他重新與他人劃定界線:「現在的感覺是,我想回的、我有興趣的,我就回,可能回得越來越官方吧,實行起來還是要花時間。但我還是不會特別去想我的身份跟他們的身份。我們都是人類。」
除了與粉絲的界線問題,另一方面,網紅身份也對社交圈造成不小的職業傷害。
影片提到,「變紅」只是過程,他真正渴盼的是「作品被看見」。但當目光投過來,卻跟他想得不一樣。「大家對網紅、偶像,會投射一種聖人的高標準。他可能做了一點點你朋友也會做的事——隨便舉個例子,比如你朋友去約砲,你可能會說,啊你去約砲喔、你這個約砲仔——但如果是一個網紅約砲,你絕對就是說形象毀滅、人設崩壞。」
他曾被說是雙面人。「但我覺得,我在工作就應該要有工作的樣子,這是我的事業,我私底下一定不是那個狀態。是你擅自把我想像成我應該要怎麼樣。」
又或者,「有人接近我,不是因為我是我,而是我是鵝肉麵。」不是真的為了交好,而是將「認識鵝肉麵」作為社交的籌碼與談資。謠言在看不見的地方傷害著他。
既然注定會受傷,「該不會我這輩子就不能跟任何人變好了?」
訂閱變多,人際圈變廣,他卻也變不快樂,「那時候,我對每一個新認識的人,都在試圖拿捏這個距離——這很不像我,這很不是我會做的事情。」他崩潰了。
好人的寶藏
跟其他《獵人》迷一樣,鵝肉麵也測過自己屬於哪一個念能力系統。
念能力系統是漫畫《獵人》裡,歸併角色異能屬性的重要指標。無論影片還是生活,鵝肉麵常以這套念能力系統比喻週遭人,連找合拍的工作夥伴時,他都在心裡偷偷預設:「我這次想找一個西索。」(???)
至於鵝肉麵自己,他是變化系。
《獵人》最知名的變化系角色就是主角之一的奇犽。來自以暗殺聞名的揍敵客家族,奇犽長期與死亡相伴,在家族駭人的凝視下長大,處事極度小心,對外來人事物抱有劇烈不信任,其實來源於害怕失去的不安。
鵝肉麵說自己很像奇犽。並且,一如奇犽被小傑所吸引、甚至不惜犧牲所有來拯救他,鵝肉麵也同樣被生活裡那些強化系的人給吸引。能力分類也連結著性格,「他們很直接、善良、對事物的那種執著跟堅持,很吸引我。」表姐髒腳蛇、在伴伴堂一起打拼的同事 Roy、Yurie,都是強化系。
這樣的特質也被畫進了長達 21 分 16 秒的〈為什麼要當好人?〉裡的阿魚。阿魚既代表現實中那些強化系的朋友們,也象徵了鵝肉麵願意相信的、純淨的善良與正義。對應到生活,「我有想過,我要對每一個人都建立更厚的牆。我也實施過類似這樣的行為。」
「但我突然想到,不正是因為曾經我是一個沒有這種牆的人,而認識了像 Roy 或 Yurie 這樣重要的人嗎?對我來說,他們就是我的寶藏。」正如〈為什麼要當好人?〉最後的台詞:
「也許遇到那麼多雞巴人,就是認識你的代價⋯⋯好便宜。」
YouTuber 路上,創作路上,人生路上,雞巴人雞巴事想必不會消失,但與這些美好的獲得相比,似乎都算不了什麼——就算真的有所謂,暖心飛龍也有接住自己潤餅殘骸的方法:他仍會畫下來,仍會在(某些)週五晚上 8 點 76 分發布影片,仍會堅持他喜歡做的事、守護他喜歡的人們。
「我還是會遇到超級多不爽的事,遇到超級多康師傅跟王師傅,但如果透過這些很爛的事情,有人笑了,那這件事就不是完全的爛,它還有一點存在的意義——就算只有一個人,那也夠了。」
他慶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