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可以買斷我嗎?呱吉讀波登《半生不熟》:我不想輸給人生
「四十歲之後的人生就是不斷失去,也有的時候,它會回來。」——呱吉《孤獨的美食廢人》
呱吉在節目耍文藝腔,現實中被老婆打槍,她摸摸他的肚子:「是啊,會回來的。」
懂吃,會喝,呱吉最近中午都吃兩個便當,傷心的時候抱著冰淇淋痛哭,一大桶很快就沒,太呱張了。吃乃人生,活越久,代謝越難。BIOS monthly 專訪上班不要看的呱吉 a.k.a. 台北市議員邱威傑,邀請他選讀一本想跟讀者分享的書,政治人物讀什麼?《半生不熟:關於廚藝與人生的真實告白》,那款浪子一生,也像他命有波瀾、一去不回頭。
水退之後,只想吃一碗金峰
「台北有很多人在做美食節目時,會批評金峰滷肉飯,很多人愛嘲笑它,去佐證他們覺得台北小吃有多難吃。大學時有兩年我住在汐止,有一次那裡大淹水兩個禮拜,我們彈盡援絕,幾乎沒有東西吃,好慘妳知道嗎?好不容易水退了,我們騎著摩托車出去,來到台北市,因為沒洗澡非常髒,很不舒服,回民生社區洗了澡,我問老婆想吃什麼?她跟我說想吃金峰滷肉飯。」
他與老婆的成長記憶中,金鋒滷肉飯不是最好吃的,但是卻是最熟悉的味道。身為老婆向日葵,本篇專訪將還會出現七次老婆。
呱吉愛讀食記,不是評價五顆星、必吃小吃攻略,早年他讀逯耀東,北京大時代的風景收束在豆汁風味裡,論食物憶當年,他無法抵抗故事的魅力。波登於他也是如此:「波登以前曾經離開美食節目去旅遊節目,因為他看不起那些炫技的、根本算不上食物的娛樂綜藝內容,《名廚吃四方》在高層插手後節目性質變調,後來他去做《波登不設限》,這個節目迷人的是:不單純講食物好不好吃,而是告訴你食物的故事。波登去地中海某個國家,跟當地人一起去摘水果,在人家的院子裡燒烤,我就覺得,對,這就是生活。」
呱吉頻道《孤獨的美食廢人》講求同等精神,雖然規模、預算水平難比波登:「比起評鑑食物,我會描述為什麼去那個地方吃飯、發生什麼故事、跟老闆產生什麼互動,我很喜歡拍一個畫面,我都稱那個是害羞視角⋯⋯」害羞視角將鏡頭擺在胸口,有拍沒拍的樣子,拍完後問老闆說可以播嗎?「如果他們意識到攝影機,人就會變假掰了,雖然我常常只拍到下巴,可是才能捕捉那種很自然的感覺,留下我們是朋友的感覺。」
一方餐桌,收納半個人生。有一集他跟邱爸爸同桌吃飯,聊到父母離婚時呱吉買的梅干菜肉飯米沒熟,那時叛逆被弄到退學、父親打斷他的腿,多年後卻在餐桌上對呱吉懺悔:「我一輩子不敢正視你」,當時親子關係猶如那盒沒熟的生米,呱吉硬是生吞下去。
別人覺得呱吉說故事太呱張,但呱吉長大後聽父親把妹、做愛、吹牛故事時更皺眉問號。他發現自己同樣繼承了父親的不按牌理、難以控制,呱吉做節目常常不按腳本來,因此他也欣賞波登講述食物的新穎角度:「如果說腳本可以拿六十分,我覺得會讓節目變成九十分的通常都是意外,沒有安排的內容,妳不覺得,沒有被控制的事物很迷人嗎?」
「盡可能到遙遠的地方,盡量到處走走,必要時,睡地板也無所謂。了解其他人的生活、飲食和烹煮習慣。走到任何地方,都從當地人身上多學習。」——《半生不熟》
這個世界可以買斷「我」嗎
呱吉談到《半生不熟:關於廚藝與人生的真實告白》裡波登批判美食生態,髒話直直撞,名廚們討厭他,評論家怕他三分,像個大砲轟炸當時的美食文化圈,輕蔑以外也寫混蛋與英雄、名利場裡的真性情,那些廚師、評論家、公關、記者排開來也是美食界的《大亨小傳》了。
他用露骨又穿透的字眼描寫食物;品嚐圃鵐聽到小鳥骨頭斷掉的喀嚓聲、煎蛋捲跟學習性愛一樣重要;抽大麻、買春、喝到茫、酒駕、醒來再去酒吧,異數般地引起群眾思想高潮。
「我自己還不是偷過老太太的錢,為了買古柯鹼而在街頭攤開毯子變賣家當,兜售品質很差的古柯鹼和迷幻藥,我這輩子做過更齷齪的事。」——《半生不熟》
「波登有很多憤世嫉俗的一面,美食節目太爛他就離開、他覺得很多名廚代言東西放棄自己的品格非常丟臉,看不起這些人。波登在書後面寫,他的人生就是討價還價的過程,他離開的《名廚吃四方》頻道,最後買下了《波登不設限》所屬頻道,轉了一圈,他根本沒有改變什麼。」
呱吉提及波登的自殺,厭世書中可循:「每晚有一、兩秒的時間,大概幾英呎的距離,我會讓生命自己決定去留。」是什麼樣的人會在酒駕時手放開方向盤,聽到對的音樂再重新握上。呱吉說:「他內心有很多道德跟價值的衝突與糾葛,寫一堆書去嘲諷那些人,但發現自己不過也是偽君子。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能夠被買賣的』,但最後發現他也只是待價而沽,只是沒人給他對的價錢。」
呱吉也懷疑,自己是無法被買斷、還是世界沒有給他對的價格?「波登遇到名廚朋友那一段,他問他們為什麼要代言一些鬼東西,名廚回嘴時說,『請問你是在問付我多少錢我才願意吃鼻屎嗎?』我,或者是波登、很多人都會面臨同樣的困境——我們都不希望當那個壞人、希望有很高的品格,可是我們都覺得自己活得很痛苦,想要變得更簡單一點。但我們又不是品格高到什麼地方,心裡也會懷疑,會不會只是我們還沒遇到那個價格?有一天我會妥協嗎?」
「會不會是他發現,這個人生已經妥協到他再也不能妥協的地步?所以他只能選擇這條路。」
我不想輸給人生(但輸到脫褲了)
投降輸一半,作為一個網紅,與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妥協與自由各有命運。
「如果只是做一個網紅,不喜歡我的人最極端表現,除了罵我之外,絕大多數就是不看節目。但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完全不是這樣,你必須踩某個立場、某個意識型態、某一種核心價值,當人家不喜歡你,並不是忽略你,而是要攻擊你,我常會被這個框架所限制,最大的麻煩是,喜歡你的人會期望你做出他們喜歡的行為。」
粉絲看他裡外不是人、權謀者說他中共同路人,更慘還有,人說柯文哲花錢養網紅。他本人死命劃界線:「很多人誤會我們很好,我們私下根本沒見過面⋯⋯」各種澄清千萬字,講到柯家軍氣也來。成為政治人物後,思慮多了:「我有時候也會想,要不要講一些大家都會喜歡的話,我盡量不要做這件事,但每當我要發文時,我都會想起來,我要不要把這段話修改一下?」
「每當想起這件事,我都會覺得自己不是自由的。」
呱吉跟友人抱怨,我變得好無聊,我的人生不有趣了。「雖然大家還是覺得我口無遮攔,但我現在真的會多想一下了。」敢講敢當,呱吉預言高雄罷免案失誤,也像王世堅跳海一樣履行承諾,還真的輸到脫褲,用屁股夾斷 53 根竹筷。有需要做到這程度?
他有時看起來像爭一口氣。語速快,氣也必須上來得快。「昨天本來想發一篇更爆炸的文章,但想想還是算了,但我講出來很有可能又變成一場政治風暴,可能全部的人都會瘋掉。我忍住沒發,幕僚們就說你很讚喔你有多想一下。」但是心裡還是傻爆眼,他補充:「我逆風發文時,都是因為我覺得我所知道的,跟媒體寫的就不一樣。」
「我喜歡把自己想成偏自由派主義,每次政府說它必須介入,為大家做最根本的決定時(我們該吃什麼、或不該吃什麼),我就感到很不自在。在完美的世界裡,只要不影響鄰居,每個人都應該可以更自由選擇要吸多少海洛因,或攝取多少反式脂肪。」————《半生不熟》
「有的時候我內心會想⋯⋯如果我不敢講這件事,就表示我已經輸給人生,的那種感覺,所以我不能不做。」呱吉被韓國瑜嗆過涉嫌公然猥褻、創歡樂無法黨引起風波:「我現在做一個市議員,大家覺得市議員應該正經一點,不要做一些丟臉的事,會對這個身份有高的期望,我的團隊有時給我看一些他們的企劃內容,非常不適合市議員做,有時候我內心會退縮,欸市議員做這件事好嗎?我會一直想,如果我退縮了,就表示我就輸了。」他在頻道企劃裡檢驗自己的精子、舉辦邱威傑生前告別式、拍攝議員發春記,每一個看起來都像胡搞,每一個也都很認真。
呱吉在政治圈也是異類,選舉的時候,他們團隊一律週末放假:「如果我有非去不可的行程我也自己去,不會叫助理陪我。絕大多數時候我也不會去,因為我要陪我老婆。」選上的時候,助理跟他說:「這次競選最感人的點,就是證明了選舉不需要拋家棄子。選舉一定要牽拖整個家庭嗎?我跟我老婆說,我選舉絕對不麻煩她,還有如果哪一天報紙報導我外遇被抓到,我也絕對不會叫老婆陪我開記者會。」
他不想輸給人生,但人生指的又是什麼?
我希望自己快樂一點
「就是覺得不能輸給這些事情,要繼續對抗下去啊。」他還是沒有說得很清楚,或許抵抗的是體制。「但是一樣啊,一樣造成我身邊的人困擾,我其實可以是一個更普通的人。」
難道享受注目的他想變成更普通的人嗎?「我不知道,但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快樂一點。我現在沒有變得比較快樂,也會問自己我是不是錯了?只是給自己找麻煩?我發表一些言論會不會只是我想找麻煩?」
呱吉形容自己半個身體沉浸在網路裡,太受評價影響,五樓爬到五百樓才會找到的負評他也在意,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人。在罵聲蓋過掌聲的網路社群常態裡,他甚至懷疑:「到底我發文說一些不中聽的話是為什麼?我甚至懷疑不是正義感,是我想博取注意嗎?在波登書裡也會看到他這種自我對話,罵完人內心就退縮,懷疑自己⋯⋯」因為自由,太常背向眾人,現在感受到掌聲,他反而懷疑:「幹我一定做錯了,因為你不相信自己會得到這麼多掌聲。被別人喜歡的時候,會覺得自己一定不對勁。」
「我的世界觀告訴我,廚師是沒人喜歡的。不然誰要來當廚師。我們基本上就是一群爛人。我們人生一半的時間都在幹活兒,幹完活兒就跟其他爛人鬼混,剩下不多的時間留給自己,勉強過一點正常人的生活。沒有人會喜歡我們。真的沒有。」——《半生不熟》
「我老婆曾說過,雖然我不會表現,可是她心裡知道我看不起這世界上的所有人,她覺得我覺得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很蠢,他們說的話我都不能忍受,但我因為一定的社會化所以表現禮貌,心裡想說幹你到底在講啥潲。所以當很多人說你很棒,可能我潛意識會覺得可是這世界上明明都是一堆白癡⋯⋯」
其實波登也說過:「我有不快樂的靈魂。」有時自陳「我是個很糟糕的人」,又有時怒罵「去你媽的世界」。
呱吉看見波登身上的不近人情,身為自己的可悲又驕傲:「我有一種被同理的感覺,我也是有非常多奇怪堅持的人,讓生活過得滿痛苦的,像我最近就覺得自卑,我的很多選擇⋯⋯並沒有讓我的老婆過得非常好,我讓我身邊的人都過得不夠快樂,我滿失敗的。」
呱吉論喜劇演員很愛消費自己老婆,他們倆對此有一番討論:「我老婆說,我不想從你的嘴裡讓別人認識我。」在《半生不熟》裡有一段波登與富家女去小島的故事:「我就想說,那個富家女看到會覺得怎麼樣?她應該會有不同解答,但是他們的話語權不一樣,所以那個女生沒有講自己故事的方法,她在更多人的眼中就是一個瘋婆子。我身邊的人很容易遇到這樣的困擾,我講出我觀點中看到的故事,在我沒意料到的狀況下可能傷害別人。」
還有,他說自己 45 歲了,還不是老在等,但也沒機會高富貴了:「其實我覺得我有很多可以賺更多錢,讓大家生活過得更好的方法,可是我沒有好好去做,身邊有些朋友夠厲害的都要準備退休,但我還卡在各種義務跟責任,我老婆也會覺得我陪她的時間很少都在工作,可是我不工作不行啊,我剛選上議員,背負一萬多票,我要做好工作,不然對不起把票投給我那些人。」他無法看到新台幣就跪,但仍用他所想抵抗的東西評估了自己。也像波登說的那句,你不卑躬屈膝,那就壯烈成仁。
有人崇拜我也享受
「我也迷上了透過影像和聲音的操控,來講故事的新權力,讓觀眾以我想要的方式,感受那些我去過的地方。」——《半生不熟》
說話是權力,呱吉愛波登那種說話魅力,風趣機靈、欠關注、犀利不討好,他也清楚意識到自己深受這種權力吸引:「從小到大我都算是同儕裡會講話的,所以我本來就很享受,我講出來的話大家覺得很有道理,不管是跟一群同事,還是跟一個女生出去吃飯,他們說我聰明、對我投以崇拜,我都會很享受。」他因為會說話被喜歡,也因為會說話被討厭。
只是從前的他沒想過,從政必須經營的是更多人的認同。「誠實講,我當初會參選不是想紅,而是我意識到如果我的公司要活下去。我必須為我們公司推出招牌人物,這個招牌人物最理想的情況,就是無論公司好壞他都不會離開的人。」那有點捨身的意味?「我也不會假掰地說我一點都不想做,剛開始有人吹捧我的時候我當然也是非常志得意滿⋯⋯」
參選以後按讚的不只鐵粉,更多黑特 dislike,他像過敏發作,易碎易怒。呱吉發現,西元 2000 年前科技決定論者說的「社會意見更多元」,在當代來看被運作成「更多極端的聲音找到自己的溫層」,仇恨也密集成恐懼症:「人們不容易覺得自己有任何錯誤,你看韓粉、川普粉絲,把極端的觀點合理化、更加囂張。」
種種負能量,都讓他深感政治不易,以自己的性格不可能從政一輩子:「我當完是 48 歲,如果我再選一年就是 52 歲才能離開政治環境。」他舉例嚴凱泰是 54 歲過世:「妳看他長得多帥多有錢,身材多好,幹五十幾歲就走欸,如果我運氣不好跟嚴凱泰一樣,剛離開政治工作就死,Oh my god!我的人生也太可悲,我才不要這樣,我人生最後還要去冒險。」醒醒吧你各位不是嚴凱泰。
「波登曾經講過,他認為凡是不喜歡酒和性愛的都不是好廚師,我覺得我很認同,他指的是享受人生這件事。我會希望回歸創作,很多我想做的節目內容都需要投注很大的精神跟時間,這是現在的我沒辦法做到的。」波登對極致的自由、無法企及的美成癮,他曾看著夕陽自私地想,希望這只是我的,正是這孩子氣的念頭使人掙扎迷惘。
一邊說著「網路上極端的風向吹著我沒穿褲子的下半身,我很想抽身」,隨後又滑起手機看了動態。呱吉愛發文,每次發文幕僚就心驚膽顫,「每隔一陣子我都會有想講的話,一個人為什麼會發文?有些人會在貼文寫『沒有人看到也沒關係可是我想講這些想法』,但所有會講這句話的人都很希望被看見,都發文了,就是想被別人看見。」
我們討論中年窮苦一下午,以為要坐看雲起時,才發現雖是苦主,仍想繼續縱身一躍。
「我一天會發好幾篇文,不就表示我這個人超級想被看見嗎?」他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回答。
談美國名廚波登,採訪也在有著自由靈魂的美式餐廳,大口啤酒、佐以龍蝦,Wayne's New York 用新鮮的美食治癒聚餐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