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計兵,一名外送員 15 萬公里的日常, 與他的 4000 首詩

王計兵,一名外送員 15 萬公里的日常, 與他的 4000 首詩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30.01.2024

那晚,中國崑山一位外送員收到 app 傳來的送餐通知。

六樓。訂單上的住址顯示六樓。他徒步爬上六樓,無人應門,一問才知顧客留錯地址。重新聯繫,對方又發了一個新地址,再次爬上六樓,還是錯的。直到第三次六樓,他才把餐點送到顧客手上。顧客劈頭罵:「怎么这么久!连个地址都找不到吗?」

涼了的不只送去的晚餐,也是當晚的薪資。後續幾單隨之拖遲,不只得與客人賠不是,還遭外送系統罰款。外送員名叫王計兵,哀怨裡他寫下了這首詩: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赶时间的人〉

那時的王計兵還不知道,幾個月後的 2022 年 7 月 20 日,〈赶时间的人〉被詩人陳朝華在新浪微博上轉發,一夕間 2000 萬次瀏覽量,10 萬多人轉發,如今仍在累積,有網友評論這是「真正属于劳动者的诗歌」。不到幾天,新舊媒體爭相採訪,有人稱他「骑行诗人」「外卖诗人」,算出了「15万公里写下4000首诗」,當年底第一本詩集《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火速出版,登上中國各大書榜,隔年又被拔為豆瓣年度詩歌。忽然圈子裡圈子外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套一句中國用語:他火了。

20 萬字的紙灰

火了的那年,王計兵 54 歲。但其實,外送員這身份才佔不到 2 年。

1969 年出生在江蘇省徐州的農村家庭,國二就輟學打工,跟著因車禍行動不便的父親做農活。隨家庭經濟條件日下,16 歲那年又跟著哥哥到瀋陽做木工。當時與大他二三十歲的工人一起生活,難以參與他們的話題,「从那时起,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陷入一种孤独。〔⋯⋯〕那时流行一种路边书摊,在旧书摊里看书是不收钱的。」

因為孤單、因為不花錢,他成了文字的俘虜

21 歲是王計兵自稱前半生最艱苦的日子,那年他回老家,與父親在沂河撈沙、賺血汗錢——還真的有血有汗:由於撈沙必須長時間浸泡在渾水裡,皮膚因此變得柔軟,銳利的沙子會不斷磨擦皮膚。

那是極刑般的工作,「手和脚往外渗着血,晚上休息时,捞沙人的枕头不是枕在头下,而是垫在脚踝处,为了避免双脚和床铺发生接触。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就像是平时割破了手,然后撒上了辣椒粉的那种火辣辣的疼。」

拖著撒了辣椒粉的雙腿,王計兵仍會帶著父親給他買毛衣的錢去市集,買書,裝進蛇皮袋。

其中有些書再也找不到下集,自己想看的,只好自己連載,便以日記形式想像故事後續。久之,他也寫自己的記事,撈完沙後回家的時間都拿來寫作、投稿。短篇小說《小車進村》因此獲刊,「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然而興奮沒多久,這塊「木板」卻被父親給燒了——這不是譬喻。

當時村里謠傳王計兵精神不正常,父母十足擔憂。某次他為了模擬小說人物的情境,換上白衣、白鞋,揣摩角色的喪親之痛,被鄰居撞見、向他父親告密。隔天王計兵撈沙回家,忽然發現小說手稿不見了。問父親他那累積了 20 萬字的手稿在哪?父親說沒看見。

即使王計兵早就注意到地上那一堆纸灰。

三個月後王計兵結識了後來的妻子。同時他答應父親,安心生活,不寫了。

拾荒

2002 年,為逃避計劃生育,王計兵協同懷孕的妻子離鄉到崑山。起初做擺攤、雜貨批發,直到賺了第一筆可以自由使用的錢,他有系統地買小說、讀小說,看電視劇、電影,趁勢開了一間小租書店,悉心養育一女一子。眼看要步上安定,有天幾個城管突然到店裡,沒收所有書與光碟,只因為王計兵開店沒有辦手續,屬於違法經營。

他又什麼都沒了。

當時連隔夜飯都沒有,房租交不起。幸好曾在工地學過木工,至少可以在廢棄河床搭一艘船屋,在船上,路上的城管應該管不了吧?每當風雨大,船屋顛簸,一家四口都不敢睡覺。後來他靠拾荒賺點小錢,每天幾十塊收入,又開始批發雜貨、擺攤。生活漸漸上軌道,2005 年,王計兵與妻子終於爭取到第一個合法營業場所。

期間,離家的王計兵沒有信守與父親的承諾,還是寫。沒有手機的年代,王計兵隨身攜帶紙筆,有時進貨到一半會突然「罷工」,記下腦中靈感,這時妻子會故意做事做很大聲以表抗議。

與他的父親一樣,妻子認為寫作是象牙塔裡的人才有資格享有的特權。文學對於這些,必須進貨賣貨緊盯店面用時間榨錢的藍領來說,太無用、太奢靡了。

錢掙夠了,2009 年王計兵買了家中第一台電腦,當時社群網站開始興起,他申請了 QQ 帳號,給自己取筆名叫「拾荒」,唯獨不敢告訴妻子。

王計兵會趁著每天清晨起來,四周一片暗,開電腦,把靈感碎片組裝、整理,一日一日,就這麼寫下四千多首詩,也加入幾個在地作家協會,偶有邀稿,賺來的稿費通通轉給妻子。2019 年王計兵得了詩歌大賽,領獎前她才向妻子坦承,他還是有在寫。

而其實,「拾荒」帳號頁面是公開的。明面上反對的妻子,私下會偷偷地上網看。

比賽贏得的獎金三千塊錢,王計兵給妻子買了她這輩子最華貴的一件衣服。一件用詩換來的衣服。王計兵也把加入作家協會、得獎的消息,戰戰兢兢告訴曾燒了他 20 萬字的父親。

父親竟說:「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

文學依然奢靡,但或許沒那麼無用。

家人諒解下,王計兵迎來一〇年代後葉。網路經濟如瘋狗浪,大幅地擊垮實體店面的生意。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行,決定在一個叫餓了麼的 app 外送接單,每天早上整理完店鋪,中午就騎著裝有藍色保溫箱的摩托車上路,他隨身攜帶紙筆,取餐送餐之間總有空隙吧,那就寫點東西。

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腳下

真正屬於勞動者的詩歌——這句褒賞被廣泛地用在關於王計兵的文章裡。

與《赶时间的人:一个外卖员的诗》同列 2023 年的豆瓣榜單,是另一本名為《我在北京送快递》的散文,作者胡安焉與王計兵有相似的經歷,他先後做過包括加油站員工、保安、超商店員、服飾店銷售等 19 份工作,因為一篇寫做夜班理貨員的〈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爆紅。

在中國談及勞動者詩歌,也繞不開富士康工人許立志。富士康是蘋果最大代工廠,曾發生一系列員工跳樓事件,被稱之「富士康十三連跳」,屆時許立志就曾以詩歌弔唁這些工人,而他也踏著相似的步伐,來到 2014 年的辦公大樓樓頂。他早已用詩預言了自己: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一個人掉在地上」

許立志墜樓往回推五個月,詩人秦曉宇才下定決心選編《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並與吳飛曜合製同名紀錄片,捕捉 6 位打工詩人的身影,有爆破工、製衣廠女工、少數民族工人,地下八百米深處的礦工⋯⋯一直以來被煙塵與飛灰封口的勞動者們發出聲音,如一顆顆螺絲的輕響匯集,文學也不再是象牙塔裡的華麗遊戲。

儘管要扳倒階級的高牆,聲音還是太微弱。

回到王計兵身上,就算詩被好幾千里地歌頌、書得到大獎與銷量加持,他至今仍在做外送,每天穩定三到四十單,持續用雙腳錘擊大地。連受媒體訪問,也必須鑽接單間隔的畸零時間。15 萬公里的日常,似乎是 4000 首詩也不足以撼動。

可能他們也沒想過要撼動什麼。有中國媒體為王計兵下標「他在送餐路上追逐诗与远方」,總覺得不夠精確。這一路上,王計兵不是望著詩歌、望著遠方才甘願頂著風雪送餐、挨客人的打罵。他目光所及的盡頭,始終是溫飽,是生計,是一個妻子兩個孩子與他自己。

對他與一眾勞動者而言,詩從來不在遠方,是在腳下。
 

#王計兵 #詩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吳浩瑋
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核稿編輯陳劭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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